正文 中國人如何思考國家、曆史和世界?(1 / 3)

中國人如何思考國家、曆史和世界?

特別企劃

每年年底都會有一些文章,總結當年中國思想界的幾大思潮;而活躍的各大會場上,一些學者都有意無意地被貼上各種標簽,這些會議也成為隱形或顯性的“宣言會議”;而各大思潮跟我們每個人也相關,像是前一段時間微信上的一個測試,回答十幾個問題,測試你在文化、政治、經濟各個方麵是屬於哪一派……麵對這樣一個喧鬧的思想市場,我們不禁要問,對於國家的前途、民族的選擇、曆史的發展,我們應該如何思考?

十幾年前,複旦大學哲學係教授張汝倫寫了一本書《現代中國思想研究》,就是想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當下中國人思考公共問題的思想預設是什麼?中國人如何思考國家、曆史和世界?

張汝倫:“我們如何思考什麼?”這首先是一個哲學的問題。

什麼是哲學?哲學就是對整體性問題的認識,是在這些基礎上對一切的反思和批判。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可信的東西就是具體問題具體解決,比方說人口問題怎麼解決,交通問題怎麼解決,對天文怎麼理解,對地質怎麼認識,對昆蟲怎麼認識,這是學問,大家會覺得這是最有價值的。然而,哲學的突破就在於徹底超越動物,跳脫當下的需要,從整體上把握這個世界。所以哲學實際上就是要整體性地把握世界,把握宇宙,這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哲學體現了人的自由,他能夠突破自己當下的需要,去追求一些對他有根本意義的東西。

人站在哲學高度上,考慮各種問題(的方式)就會不一樣。但是今天中國人對於國家、曆史和世界的認識,坦白來說,還沒有進入到哲學的層麵,為什麼?我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近代中國處於一種功利思維占壓倒優勢的思維狀態。第二,從事哲學研究的人未能真正做到使哲學成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哲學研究隻滿足於轉述而不是消化和吸納,使它成為自己的東西,所以一百餘年來我們的認識、理論水平不升反降。

我們現在的思想史研究,比較缺乏哲學的深度和理論涵養,我們不但沒有卡西爾、伯林、福柯這樣的思想史家,甚至連劍橋學派的思想史的水準都達不到,當然也不可能出現像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這樣的作品。這些作品之所以讓我們印象深刻,在我看來是有識有斷,識是見識,斷是判斷。他對自己要處理的對象、問題有獨到的體會和見解,這樣的研究能打開我們的眼界。我可以不同意他對問題的看法,但是他對問題的揭示很獨特,啟發我們的思考,這就夠了。一個人怎麼做到有識有斷?這就要多做哲學思考,研究思想史是反思自身思想狀況的一個很好的途徑。

曆史不是僅僅像我們普遍認為的那樣,就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曆史實際上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就活在曆史中。既然這樣,為什麼可以把曆史作為反思的對象呢?因為人有語言,語言可以把一切東西加以抽象化以後,再轉化為自己反思的對象,可以讓我們和自己所處的環境拉開距離,保持一種批判、反思的位置,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擺脫決定論的控製,才可以說我們有自由的思想,我們是一個自由的存在物,人的自由思想的根本保證就在這裏。

為什麼我們要從事思想史研究?至少對我來說,是希望通過這樣一個途徑來思考我們今天所麵臨的種種問題。這就意味著我們對如何看待這個國家、曆史,有一個反思,而不僅僅是把過去別人說過的話再來說一遍。

我覺得,在這個時候就要求哲學進入了,但很可惜哲學沒有進入現在的思想史研究,現在基本上是一個教條的研究,最大的問題是現代性敘事的問題。認識中國近代的曆史,包括思想史,實際上是一個要完成現代化的過程,無論是最初接受西方人講的把中國近代曆史理解為衝擊和反應,還是後來講的這是一個不斷現代化的過程,還是時下流行的啟蒙和救亡的雙重變奏等等,所有這些理解的共同特點,第一是把曆史看作一個外在事物的發展史,曆史的發展方向隻有一個,這是一種目的論。這種現代性的敘事,把中國近現代史看作一部曆史,那樣會隱去很多東西,但問題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除了社會、經濟、製度、文化之外,還有人的主觀曆史。十九世紀在西方首先興起對現代性的批判,我們未嚐不可以看作是人的知情意主觀被埋沒之後提起的訴訟,是對把曆史理解為一部人類的製度合理化、理性化的這種曆史觀的質疑和抗議。我們現在的思想史裏邊,恰恰缺的是這個部分。人類所有的曆史就剩下一件事情,建立一個新的製度,於是很多的東西被淹沒、簡單化。

我們如果還按照現代性的敘事來看思想史的話,那麼中國的曆史存在相當一部分,也就是主觀世界的部分是沒有辦法進入思想史的法眼的。比如我讀《三十六畫品》的時候,不是36種對中國國畫的評價而是36種感官,感官世界的方式那麼典雅、細膩、深奧,我們現在還有這個思想深度嗎?如果我們這樣來看問題的話,會覺得這個問題遠比現在複雜,更不用說一部批判的現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