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春。
上海崇明華儀女中。
路邊的柳樹剛剛抽出了新芽,鵝黃色的嫩芽給人柔軟溫和之感,就像這二月裏的風,撲在麵上,都是柔和舒服的。白牆烏瓦的學堂門口擠滿了人力車,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們坐在車上互相之間聊天抽煙,等候學堂放學。
華儀女中是崇明最好的女中了,在這裏讀書的多是些富貴人家的小姐們,和工人的女兒,每天上學放學門口總是擠滿了人力車,這已經成為崇明的一景了。來來往往的人看一眼這熱鬧景象,感慨一下自己生不逢時的境遇,或者是羨慕一下出生在富貴人家的好命小姐們,就又走自己的路了,隻是看著別人的富有總是填不飽肚子的。
學堂裏打鍾的校工從門口的白房子裏出來,一手端著一碗茶,一手拿著一把錘子,走到門口的楊樹下,那棵樹上吊著一個古樸的鐵鍾,光滑的鍾麵上似乎能照的見人影,校工往房子裏的鍾表瞅一眼,等時針和分針合攏的那一刻,鍾表報時和當啷當啷的打鍾聲重合在一起,下一刻,學堂裏此起彼伏的問號聲響起,上一課還安安靜靜的學堂,下一刻就到處都是花骨朵一樣鮮妍明媚的少女了。
少女們每一個都是藍色仿旗袍上衣,扣著小巧的盤扣,黑色的百褶裙直到小腿,黑色的千層底布鞋和白色長襪,再來就是和上衣同色的書包,頭發或是短發、或是長發,長發有披在身後的,有結成辮子的,每一個的打扮都是一樣的,充滿了活力和熱情洋溢的氣息,讓這春日突然變得熱鬧滾滾起來。
校工把門打開,美麗的女孩們便蝴蝶一樣的飛出來,很快,鬧哄哄的學堂門口就隻剩下一個抱著書本皺著眉頭小姑娘,她不是抬頭四周張望,看著像是在等人,兩條辮子服帖的垂在胸前,大大的眼睛靈活有神,挺秀的鼻梁不是皺緊,嘴唇也緊緊的抿在一起,一看心情就不太好。
“秦衾,等人啊。”老校工端著茶碗對小姑娘說。叫秦衾的小姑娘點點頭,算是回答。
突然,前麵突然傳來一陣喊聲,“避道、避道,小心撞到,撞到要找秦家老爺子要賠償啊!”一路喊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拉著人力車風一樣穿過人群,停在秦衾的麵前。
那男子長的相貌堂堂,是典型的北方漢子的長相,大眼粗眉,高鼻梁,肩膀寬闊,腰背緊實,上身白裏衣灰外裳,下身黑長褲,一雙千層底,外裳的口袋裏不知道裝了什麼,鼓鼓囊囊的。他抬手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汗珠,這還是二月,就跑的一臉的汗,可見是趕的急了。
“上車吧,還要我請你啊!”漢子開口就衝,似乎也是不太高興。
“哼,你昨天可是輸給我了,說好要給我拉一個月的車的,今天第一天就遲到了,這要說出去,你**風還要不要在這處混啊!”秦衾別過頭,還是噘著嘴。
“哎,我當然是願賭服輸的,你前幾天不是說想吃蔡老頭的大肉包子嗎,今天去給你買了,所以來晚了。”叫**風的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袋遞到女孩麵前,有點討好的意味。
“哼,算你識相。”秦衾接過紙袋,爬上車,掏出一個肉包塞到嘴裏,藏住自己揚起的嘴角。
“好嘞,我的大小姐你可坐穩了,送你回家嘍。”**風拉著車在崇明的街道上穿梭,一路往盛名路的秦家大宅去。
“等我回去吃過飯,下午咱們在海邊碰頭,記得叫上你院子裏的那幾個小孩。”女孩嘟嘟囔囔的邊吃邊說話,一著急就噎住了。
“你說你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怎麼就像個毛孩子似的,吃個包子還能噎著。”**風把車停下,把掛在車把上的水壺給她,拍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
“你管我,別忘了啊,你敢不來,我就把你輸給我的事說的全上海都知道。”灌一口水,秦衾好不容易把包子咽下去,還不忘威脅。
“你絕對是秦天興那老小子的親生閨女,一點都沒帶假,威脅人的時候那小人得誌的嘴臉都一樣。”**風忿忿的衝著秦衾揮了揮拳頭。
“哼,不許你說我爸。”秦衾把包子塞到**風的嘴裏,衝她喊。
“哼。”這回換**風使性子了。
“好了,作為你這一個月的雇主,我呢,決定教你院子裏的孩子識字,算是額外福利,怎麼樣?”秦衾走在前麵,**風拉著車跟在後麵,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天,路邊的柳樹搖擺,淡淡的葉子氣息在兩人身邊圍繞,天朗氣清,溫風拂麵,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靜美好。
在一幢歐式庭院的大門前,秦衾像**風使勁揮揮手,推開門進去了,**風看她的身影消失在綠色的灌木叢後麵,也調轉車頭往大道上去。
在二樓一個陽台上,一個拄著手杖,穿著長衫的人看著饒有興味的看著這一切,似乎心情很好。那人麵貌端正,臉型和秦衾有四五分相似,特別是眼睛,和秦衾一樣的神采奕奕,而眉宇之間給人的感覺既危險又沉靜,一看便是非常人,他便是控製著整個上海明麵生意的秦參。
“老爺,那小子名叫**風,是上海四方會老大沙千裏的侄子,前年跟他叔叔鬧翻,帶著幾個兄弟反出了四方會,在明興路上開了一家滬上車行,四方會老大拿他也沒辦法,就這麼一根獨苗,打打不得,罵罵不得,隻能放任自流。小姐不知怎麼認識了他,昨天他跟小姐打賭,輸了,約定給小姐當一個月的車夫。”管家秦義把查來的全告訴了秦參。
“不錯,是個好孩子。”秦參坐在沙發上,拿起剛才看了一半的書看起來。
“老爺,您不擔心小姐她,這**風也不知是有什麼目的。”秦義很擔心秦衾。
“擔心什麼,那丫頭別的能耐沒有,就是歪主意一把,再說,她也不小了,她哥比她還小的時候就敢離家萬裏去求學了,放心吧。”秦參翻了一頁書,就聽到咚咚咚的上樓聲,氣定神閑的等著小女兒來請安。
“爹爹,我進來了。”秦衾已經換好了衣服,藕白色的如意襟上衣,上繡銀色暗花,粉白色的棉布長褲,一雙同色同質的繡花軟厚千層底,兩條長辮子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束在身後,端的是幹淨利落又明媚清麗。
“恩。”秦參淡淡的應一聲,就看到小女兒飛快的做到自己身邊,抱著自己的手臂左搖右晃。秦參看著小女兒百年不變的撒嬌方式,敲敲她的額頭,笑問,“飯吃了嗎,下午不去學堂了。”
“恩,先生說春天了,讓我們不要一味的死讀書,要多看多思,就放我們假了。”
“既然下午不用去學堂,你想去哪啊。”
“我想去海邊,我答應了孩子們要教他們識字的,爹爹,可以嗎?”秦參繼續搖。
“這個......”秦參摸著下巴沉思,逗小女兒。
“爹爹,我保證不會惹事的,您上次不是說想吃蝦嗎,這回女兒親自去給您買,我挑的,爹爹吃起來也會不一樣,可以嗎,爹爹,你就答應吧,好不好。”
“行了行了,晃的我頭都暈了,去吧,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秦參交代。
“遵命!”秦衾風一樣的刮下樓,邊跑邊喊,“周媽媽,幫我準備點心,我要送給小朋友們。”
“讓人跟著小姐,遠遠得看著就行了。”秦參吩咐。
“是。”管家自去交代,安靜的院子裏不時傳來笑聲,秦參聽著這笑聲,慢慢的翻著書,心情愉悅。
海邊。
白色的巨大浪花一下下拍打著黑色的礁石,細軟的沙灘上留下閃耀著水珠的貝殼,和在陽光下綻放的千萬朵潔白的水花,秦衾站在海邊,深吸一口氣,聞著海水特有的腥味,帶著海草和魚蝦的氣息。
不遠處的沙灘上,一群孩子正在撿貝殼、挖蛤蜊、抓螃蟹,忙的不亦樂乎,有眼尖的孩子看到秦衾的身影,大喊一聲衝過來,很快,秦衾就被一幫小孩子圍住,嘰嘰喳喳的孩子們要求秦衾講故事。秦衾先打開帶來的食盒,把點心分給他們,孩子們高興地又叫又跳,一個個吃的小嘴鼓成一個包。
“秦姐姐,風大大說他要晚一點過來。”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禮貌的跟秦衾說。
“管他來不來呢,我說要教你們識字的,這樣吧,你們先吃,吃完了,我教你們唱歌好不好?”
“好!”孩子們異口同聲的大喊,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純淨的笑聲,和著海浪聲,很愉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遠遠的,**風就聽到風中傳來這首《詩經·秦風·無衣》,歌聲清亮婉轉,很有種我心遼闊行為瀟灑的意味。秦衾一遍一遍的教孩子們唱,孩子們心眼活記性好,很快就可以跟著唱了。
秦衾在沙灘上用樹枝寫了一個大大的衣字,解釋說,“這個字呢就是‘豈曰無衣’的衣字,也就是現在你們身上穿的衣服,看好哦,比劃是這樣的,以後呢,每當你們穿衣服的時候就想想這個字,很快就可以記住了。”秦衾一個一個孩子的教過去,臉上始終掛著笑。
“風大大。”一個孩子看到**風,放下手中的樹枝就撲過去,**風把那孩子舉起來轉了幾圈,拍拍他屁股讓他去玩。
“沒淘氣吧。”
“他們每一個都比你乖,你是不是又打架去了。”秦衾叉著腰問**風。
“有那麼明顯嗎。”**風不以為意。
“你看看你,衣服扯壞了,胳膊上有擦傷,額頭的上還在流血,你可真是個不良示範。”秦衾指著**風上上下下的數落一通,末了,拉著他坐在沙灘上,把束頭發的手帕解下來把額頭包紮好。
“哎,這是你們娘們的東西,你紮我頭上幹什麼,再說了,這點皮肉傷,又死不了人。”**風掙紮。
“老實呆著,再動,我就再摔你一個大背胯。”
“那天是我輕敵了,有本事你再摔一個試試。”兩人爭執不下,追打起來,最後**風是在拗不過,隻好認命,在頭上紮了一塊繡著碎花的白色手絹。
“哎,你叫秦衾,哪個親啊?”秦衾坐在海邊的細軟的沙上,**風躺在她旁邊,遮著眼睛問她,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聽著跟說親親似的。
“今衣衾啊。”
“你們家挺有錢啊,你爹還擔心你沒被子蓋啊?”**風打趣。
“你挺有文化的嗎,整天裝著個痞子流氓樣,還知道衾是被子的意思呢。”秦衾抓了一把沙塞進**風的衣領裏,哈哈大笑的逃開,跑到孩子身邊跟他玩捉迷藏。“**風,你為什麼叫**風啊,你是林子裏大風吹起的沙嗎?”
“你等著,你別讓我抓到你。”**風有些粗礪的聲音伴著海浪的聲音傳出很遠。
“你是吹沙的風啊,還是被吹的沙啊?”秦衾靈活的隱藏在孩子們的身後,一邊躲一邊做鬼臉,氣的**風牙癢癢。
“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你這晚上沒被子蓋的死丫頭。”**風放棄。
“什麼我啊,你那天不是一直老子老子的掛在嘴上嗎,今天怎麼裝起斯文人了!”秦衾還鬧。
“你,你等著。”**風一個騰躍從孩子們頭頂就撲了過去,秦衾一驚腳下的沙又鬆軟,一下子就被撲了個正著。
“哼,說,服不服。”**風壓在秦衾身上,這粗魯的漢子把秦衾半個人都壓進了沙子裏,秦衾眼睛裏進了沙,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哎哎,你怎麼哭了,誰讓你跟我鬧的,現在知道怕了吧。”**風把秦衾拉起來,看她一頭一臉的沙粒,頭發也亂七八糟,幹淨的衣服上沾滿了土。
“誰哭了,我眼睛進沙子裏。”
“進沙子了,來,你別亂動,我看看。”**風粗糙的食指小心掀開秦衾的眼皮,秦衾隻覺得眼裏溫柔的風一過,頓時舒服了很多,“怎麼樣,還疼嗎?”秦衾睜開眼,看著麵前放大的屬於**風的眼睛,故技重施,抓起一把沙子就偷襲,然後掉頭就跑。
“我回家了,明天見。”**風看著那個得意洋洋的姑娘用力揮動了幾下手臂就跑掉了,烏黑的頭發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隨著她的主人飛一樣的離開了自己的視線,**風撓撓頭,覺得自己很矯情。
“風大大,姐姐忘記拿食盒了,還有,這是姐姐給你留的,說是你喜歡這個。”小小的男孩提過還剩下一個粽子的食盒,沙立峰拆開咬了一口,五花肉餡的,香。
“你們現在就回大院去,我去給那瘋丫頭送食盒,不準亂跑,聽到沒。”**風把粽子三兩口吃掉,扯下頭上的手絹,就追了過去。看在粽子的份上,就送你回家吧。
秦衾摔了半天的頭發,還是覺得身上都是沙子,剛才跑了一會,現在渾身都沾著沙粒,磨的渾身不舒服,正打算抄小道趕緊回去洗個澡,剛衝進巷子裏,就看到一群小混混圍著一個姑娘,這在調戲勒索,秦衾仔細一看,是自己的同班同學方靜。
方靜是個典型的南方姑娘,身材嬌小玲瓏,五官秀氣文靜,在學校一直是個乖乖女,此刻正手足無措的靠牆站著,一臉額的驚慌。
“幹什麼呢,你們?”秦衾最看不得這種事情了,一群大男人欺負一個柔弱的姑娘,真是不要臉。
“喲,今天咱哥們真是運氣好啊,竟然遇到兩個美人,怎麼樣,跟大爺我走吧,保你逍遙快活。”領頭的看著秦衾孤身一人又是個姑娘,有恃無恐的大放厥詞。
“秦衾,你不要管我,快走吧。”方靜今天是出門給母親買藥的,沒想到就碰到了這個瘟神。
“哼,就你們這幾個,整天好吃懶做,就會以大欺小,今天看我怎麼教訓你們。”秦衾看了看四周,拿了一根竹竿就打趴下一個,搶上一步把方靜拉到身後,幾個小混混對視一眼,掏出匕首拿在手上,慢慢的把秦衾她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本以為是個貓,沒想到爪子到厲害,兄弟們,幾天把這兩個捉了,回去孝敬咱們二爺,咱們也能長長臉。”幾個人一哄而上,秦衾要護住身後的方靜,又要提防他們的匕首,她對陣經驗畢竟不足,差點被匕首劃傷手腕,就在秦衾決定帶著方靜跑的時候,一個食盒哐的砸在那領頭的混混背上,讓他一下子撲在了青石磚上,再抬起頭來,滿臉的血。
“誰,那個不要命的敢惹老子,知道老子身後是誰嗎,是上海第一大幫四方會。”
“四方會連你這樣身無五兩肉的都要啊,還真是黃鼠狼抱窩,一代不如一代啊。”**風手抄在兜裏,看著爬起來的那人一眼,那人一看清眼前的人,肩膀一垮,“風大爺,小人不知道是您,得罪了,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