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爸爸的流水賬
散文空間
作者:林語塵
我有個這樣的爹。
三十二歲當上爸爸。在產房外跟女兒說的第一句話是:“糟糕,怎麼把我的塌鼻子給長上了!”
抱著嬰兒期的我到處溜達,不停跟我說話,告訴我周圍都是些什麼植物。別人笑話說嬰兒怎麼聽得懂,他毫不理會。有一天抱著我跑去河邊散步,走著走著發現我睡著了,隻好找一片蘆葦叢蹲著避風,一邊挨著蚊子咬,一邊等我自然醒。
後來我知道日語裏有個詞語叫做“おやばか”(溺愛孩子的笨蛋父母)。不就是那時的他。
兩歲前我的消化係統很弱,俗稱“胃淺”,吃什麼都易吐。他到處找偏方,買來雞胗,自己挑出雞內金曬幹磨粉。逮田鼠、釣黃嘎、抓四腳蛇,細細剔幹淨骨頭,給我熬粥。
至於缺鈣、咳嗽,種種問題,都讓他慢慢用各種食療偏方治好。我能有今天的身高和體質,他功不可沒。
他把古詩當兒歌教我背,笑話我分不清“bo”和“do”,還用一卷磁帶錄下了我背“鵝鵝鵝……紅掌多清多”的證據。
我喜歡小動物,他就給我畫手帕,一條是小鹿,一條是白兔,它們至今在我抽屜深處躺著。他也默許我亂塗亂畫,用水彩筆把書房的牆壁搞得亂七八糟。
這些人生起點上的故事,都是後來的伏筆吧。
六歲以後,開始帶我去釣魚,專門做了個我能甩得動的小魚竿。從淺水處釣上來很多小小的白條和泥鰍,拎回家炸得酥脆,給我當零食。偶爾野炊,拿河邊的石頭壘個灶,用搪瓷缸子煮螺肉和白菜。
後來我們搬到離河稍遠的地方,不再經常釣魚,改為每年三月到樓後的田野摘薺菜。他教我辨認家薺和野薺,擇出鮮嫩的清炒,長老了的,就煮成碧綠的素湯。
他的朋友送給我一對文鳥,養在陽台,結果引來一群野生的白腰文鳥。在我軟磨硬泡下,他做了個魯迅先生的捕鳥設備——用一根連著線的筷子支起塑料簍子,底下撒了稻穀,我們倆捏著線頭躲在屋裏,像兩個偵刺敵情的地下黨,或者等敵人踩雷的土八路。前後共抓到二十多隻,都養在大鐵絲籠子裏,還繁衍了一代小鳥。
籠子裏鳥的密度太高,終於開始生病。他說日中則昃,月滿則虧,教我把它們都放掉。——仿佛是開了個頭,後來我撿回過從巢裏掉出來的雛燕和白頭翁,養過通人性的八哥,結局總是放走。在所有這些養鳥的故事裏,他都是一邊臭著臉抱怨麻煩,一邊每天幫我捉蟲喂鳥。燕子總在屋裏亂飛,折騰得他跟著跑來跑去收拾,白頭翁小時候最愛扯他腳趾頭上的汗毛。那隻八哥學會了叫他的名字,他也禮尚往來給它取名叫林肯。我不知道這些鳥之中,哪一隻才是他最喜歡的。
年輕時候他還有很多隱士般的浪漫。每年春天,下班特地拐小路,折回來一兩枝桃花,插在案頭白瓷筆筒裏。有時我賴在他們床上睡午覺,醒來會發現他跟媽媽在陽台上靜靜地下圍棋。
九歲時,我還從櫃子裏翻出他早年寫的古體詩詞,翻出他和媽媽的各種小紀念物,比如結婚後一起回老家時,在海灘上撿的圓石子。比如一個鋁製的橢圓形針頭盒,裏麵放著媽媽幫他拔下的白發,和一把紅豆。
十歲夏天,他買了台VCD機回家,每晚我拖著抓螢火蟲的網子在外瘋玩時,能聽到他在家放老歌,《北國之春》接著《好漢歌》,《彎彎的月亮》之後是《少年壯誌不言愁》。興致來了還舉著麥克跟唱——雖然五音不全跑調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