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從顧玉蓮梳妝台上的那個小盒子裏找出了一把鑰匙,那是一把黃銅鑰匙,磨得光滑的黃銅鑰匙,我不知道鑰匙上麵有過誰的指紋,還留著誰的魂魄。我不能完全確定這把鑰匙就是開那扇門的鑰匙,我藏起了它,伺機打開那扇門。
郭阿姨是個熱心腸的人,她並沒有因為我的過錯被食品廠掃地出門後就放棄對我的幫助,她還是不遺餘力地四處為我找合適的工作,可是,在她還沒有為我找到第二份工作的時候,她就住進了醫院。不到一個月,她就死了。她得的是肝癌,查出來已經是晚期並且擴散了。她住院後,顧玉蓮帶我去探視過她,她躺在病床上,肥胖的臉蠟黃,我不相信她會很快死去。郭阿姨笑著望著我,還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我像是被一塊冰冰凍著。我抽出了手。她微笑地對我說:“要有信心,你一定會找到工作的。”我沒說什麼,我隻是想離開她,很快地離開她,她床頭有一束白色的花,我知道人們都稱這種花為百合。那一朵朵百合花是一張張蒼白的臉,透著冰涼。我聞不到花香,我整個身體沉浸在藥水的氣味中。我不知道顧玉蓮會在哪天躺在這裏,我不知道和我有過關係的人是不是都會躺在這裏等待死亡。
離開醫院後,顧玉蓮說我是白眼狼,沒良心,郭阿姨為我的工作操盡了心,我卻在她的病床前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我聽不清顧玉蓮在嘮叨什麼,大街上人來人住,車水馬龍,我滿腦袋都是百合花蒼白的臉。有人說,郭阿姨的死和我有關,我是個不祥的人。誰沾染了我,誰就會倒黴。我想,如果我是個不祥的人,那麼顧玉蓮為什麼還活得那麼旺盛,快七十的人了還沒病沒災?
在郭阿姨死後沒幾天,雨季,我二十歲的雨季,來到了赤板市。
7
我終於決定進入那對我關閉了多年的房間,是在這個雨季來臨的前一天。在我進入那個房間的前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讓我覺得很可怕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突然醒了。我坐了起來,覺得有什麼東西進入了我的身體,於是就迷迷糊糊地下了床,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樓,我相信我下樓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走到了門口,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走了出去。那時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出來,我也不知道進入我體內的東西是什麼。我在街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站住了。我可以感覺到深夜的涼意,我想回到家裏去,但是我的雙腿不聽我大腦的指揮。我那樣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梧桐樹搖動起來。這個夜晚沒有風,樹怎麼就搖動了呢?就是幾個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搖動這棵有年頭的梧桐樹。我正在吃驚,樹突然靜止下來了。我突然聽到了清脆的笑聲,我抬起了頭,發現笑聲是從樹上發出的。可樹上沒有人,我判斷笑聲是出自一個女孩子之口。我的身上頓時冒起了雞皮疙瘩。我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不一會兒,樹上的笑聲又出現了,我又往樹上看去,還是沒有人。我十分緊張,我的雙腿在發抖。我顫抖著聲音說:“是誰?”沒有人回答我。在這個深夜,女孩的笑聲顯得陰森恐怖。我突然想起了這條街上關於那個自殺女人的傳說,我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可他們說的是哭聲呀……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一個人走到了我麵前,她說:“孩子,你三更半夜的跑出來幹什麼呢?”我看清了,她是我的祖母顧玉蓮,我驚魂不定地跟著她回家了。進了家門,我還仿佛聽到梧桐樹上女孩子的笑聲。
我在顧玉蓮出門後就偷偷取出了那把銅鑰匙。
我一直不能確定這把鑰匙是否能打開房間的門。我忐忑不安地把銅鑰匙插進了彈簧鎖的鎖孔,此時,我希望在深夜中的那種聲音能夠出現。我轉動鑰匙,聽到“哢嚓“一聲,鎖開了。我怔了一會兒,沒有馬上推開這扇門,我十分的緊張,身上流著汗水。我得緩一口氣,這一切讓我覺得窒息。
我用顫抖的手推開了那扇門。
房間裏很暗,縱使在這白天裏,我也不能看清房間裏的東西。我的確不知道房燈的開關在哪裏,我甚至懷疑這房間裏有沒有燈。我聞到了濃鬱的灰塵的味道,濃鬱的灰塵的味道中飄浮著死亡的氣息。我找來了一把手電,借著手電的亮光,找到了房間電燈的開關。我把燈打開了,一道白光撕開了黑暗,房間裏刹那間光明起來,白光把房間照得耀眼。我像在夢境裏一樣開始瀏覽這個房間。就像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樣,房間裏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白綢布的床罩;一張書桌,桌麵上有一個小鏡框,我看清了照片上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合影。房間裏還有一塊白布蒙著的東西。我揭開了那塊白布,是一架鋼琴。我把上麵落滿了灰塵的白布蓋了回去。一抬頭,我看到牆上有一個掛鍾,掛鍾的指針停留在十二點整上,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把掛鍾的指針撥到十二點整上一樣,隻是我看不到那隻無形的手。我想起了夢中的那股幽香,我來到了床頭,看到了那個雙人枕頭。我的手顫抖了,一咬牙,我伸手掀開了雙人枕頭,我看到了一朵鮮豔的玫瑰花,不一會兒,那朵玫瑰花就慢慢地枯萎了,標本一樣安靜地躺在枕頭下麵。玫瑰花枯萎的過程中我感覺到那陌生的聲音在叫著我,我不知道在這個房間的某個陰暗角落裏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有人。突然,一陣鳥鳴聲讓我的手震動了一下,枕頭再一次把玫瑰花蓋住了。那種清脆的鳥鳴聲是從窗外傳來的。我來不及去理會床底下的那個箱子,就拉開了厚厚的燈芯絨窗簾,是這窗簾把光明擋在了房間的外麵。
我看到了一張鈔票,一張百元大鈔正貼在窗玻璃的外麵。
那張鈔票上沾著血跡,淋漓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一種紅色的詭異。那張血鈔票上突然掠過一張流滿鮮血的臉,一閃而過。窗外有風,可是那張血鈔票緊緊地貼著窗玻璃,紋絲不動。越過血鈔票看出去,可以看到作家肖愛紅的樓房的窗口。我必須推開窗,才能取到那張沾著血跡的鈔票。血鈔票怎麼會如此奇怪地貼在窗玻璃上?我的夢中沒有這個情景。我推開窗,一碰到那張鈔票,它就如同有生命一般貼在了我的掌心。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一下子把我的心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