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突然滅了,我被黑暗籠住了。我的呼吸困難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女人的哭聲從黑暗的深處傳來,縹緲而又清晰。我的全身顫抖起來,我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一聲連著一聲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的尖叫聲顧玉蓮聽到沒有。我不知道我在尖叫的時候,老鼠們四處奔逃的尖叫聲是不是出現了,和我的尖叫聲融合在一起。
直到我失去知覺,顧玉蓮也沒有出現。
56
肖愛紅看著躺在一旁的丁小慧。
他的手放在丁小慧的背上,撫摸著丁小慧的皮膚。他又一次說:“多好的皮膚呀。”肖愛紅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光芒。他們做完愛後,好像退潮的海灘,有點平靜,他們都像海灘上留下的泡沫。丁小慧說:“你真的愛我嗎?”
肖愛紅還是撫摸著她細膩的皮膚說:“真的。”
丁小慧想問他胡青雲到哪裏去了,但她沒問。她不在乎那個女人存在與否。她和自己沒有關係。丁小慧想,自己隻要能經常和肖愛紅在一起就可以了,她不在乎什麼名分和婚姻的關係。她不認為那一紙婚書能承諾和保證什麼。
丁小慧爬起來,用胳膊勾住肖愛紅的脖子,輕輕吻了一下肖愛紅的嘴唇。肖愛紅的嘴唇有些燙人。
她輕輕地說:“我愛你!”
肖愛紅摟住了她的腰肢:“如果我們永遠這樣有多好。”
丁小慧說:“隻要你願意,我就永遠和你在一起。”
肖愛紅說:“可一切是那麼容易消逝,包括生命。”
丁小慧說:“哪怕活著一天,我也愛你一天。可是——”
肖愛紅用鼻子碰了碰丁小慧的鼻子:“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你是不是在想我妻子胡青雲?”
丁小慧點了點頭。
肖愛紅笑了:“其實,她離開我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她去了美國。她的姑媽在美國,你也知道。我現在住的這棟樓,就是她姑媽留給她的。她姑媽死了,她就去美國繼承遺產了。她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我沒答應她。我出國能有什麼用?我的讀者在中國,我的根也在中國。她也許不會再回來了……唉,不說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丁小慧緊緊地摟住了肖愛紅的脖子,肖愛紅感覺到有一條蛇纏住了自己的脖子,讓他想起牆上掛的斯蒂芬·金手中的那條蛇。他有些透不過氣來,空氣沉悶極了。肖愛紅也死死抱住了丁小慧,他心裏喊了一聲:“青雲——”
丁小慧自然沒聽到他內心的那聲呼喚,丁小慧想,此時,就是和肖愛紅死在一起,她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聽到了尖叫的聲音。
好像是一個人在黑夜的荒野被追殺時發出的尖叫,他們聽到尖叫聲後就相應鬆開了手。
“是顧晨光的聲音。那個傻子,他又怎麼啦?”肖愛紅說。
“不知道。”丁小慧怔在那裏,她好像在分辨尖叫聲的方位。
尖叫聲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他們穿好了衣服後,肖愛紅把丁小慧領到了他的書房,肖愛紅的書房裏有股印度香的味道。他寫作時,要點燃印度香。印度香的功能是消毒提神。肖愛紅在這個夜裏拉開了窗簾,對麵樓上的那個房間一片漆黑。肖愛紅指了指那個房間說:“顧晨光的尖叫聲好像是從那個房間裏發出來的,就是他父母親住過的那個房間。”
“他會不會有什麼事?”丁小慧說。她說話的聲音很輕。
肖愛紅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摟住了她:“別害怕,有我呢。”
丁小慧說:“你還是把窗簾拉上吧。”
肖愛紅拉上了窗簾,他抱住了丁小慧。丁小慧這時說:“我想回家。”
肖愛紅說:“好吧,我送你。”
肖愛紅剛把丁小慧送出門,他們就看到了對麵王胡子餛飩店的大火。王記餛飩店的大火燒紅了肖愛紅的雙眼。他看著那大火,什麼也沒有說,他也沒有任何的行動,他像是在觀看一場電影。丁小慧倒是驚叫了一聲:“天哪——”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了消防車的警報聲,還有從王胡子餛飩店的大火中傳來的嘈雜的聲音。他們還看到王胡子在拚命地張羅著救火,他的老婆範梅妹則在一旁手足無措地哭泣。這場大火對王胡子夫妻倆來說,是一場災難。
57
我進入了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我是個溺水的人,我的尖叫聲不會吸引任何人來救我,連從小把我養育大的顧玉蓮也沒有來救我。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我最親的人,但現在,她是最讓我恐懼的人。她不但不會來救我,還有可能像瘌痢頭說的那樣要殺了我。
我窒息了。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雙手在黑暗中飛舞。我什麼也抓不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黑暗中死一般寂靜,掛鍾的滴答聲也被寂靜吞沒了。我的沒頂之災難道真的是中了顧玉蓮在飯菜裏下的毒?可她也吃了那些飯菜。難怪她穿上了那麼鮮豔的旗袍,就是為了要和我同歸於盡嗎?
就在我覺得將要死去時,我看到了一股橘紅色的光,那縹緲的歌聲從橘紅色的光中傳來,我跟隨著歌聲朝橘紅色的光飄去。我的呼吸漸漸地平和起來,我驚訝地看見了一個情景。
在我們家的客廳裏,宋汀蘭手中抱著一個孩子,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孩子的目光有些銳利,在宋汀蘭和她對麵站著的老女人身上爬來爬去。那個老女人就是顧玉蓮。
那個時候,她的頭發還沒有完全白掉。我看到宋汀蘭和顧玉蓮在爭吵著什麼,我聽不到聲音,我像是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她們吵得很厲害,如果宋汀蘭手上沒有抱著孩子,我很難預料她們會不會扭打在一起。宋汀蘭吵了一會兒後,就退讓了,顯然,她很生氣。她氣呼呼地抱著孩子上樓去了。我看見顧玉蓮站在那裏,她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的樣子。她的眼中充滿了怨毒的光芒。她喃喃地說了聲什麼,然後朝廚房裏走去。我跟在了她的身後。廚房裏的爐子上熬著中藥,我看見顧玉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她打開了紙包。那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她往門口看了看,然後就往藥罐裏倒進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看到這個情景,怵然心驚。我想去製止顧玉蓮,但我是空氣一般的東西。
我無法阻止她。我沒有一點力量。顧玉蓮往碗裏倒了中藥,然後朝樓上端去,我心裏焦急萬分。我不能讓宋汀蘭喝下那碗中藥。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好像有人在哭泣,是的,有人在哭泣。
是誰在黑暗中哭泣?
是我母親宋汀蘭抑或是別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我是黑暗中的一個溺水的人,沉重的水從四麵八方壓迫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甚至想尖叫都叫不出聲來,我想,這種感覺也許就是死亡的前奏。我沒有力氣了,我靜靜地待在黑暗中,我等待死亡的來臨。我要在我死前的一瞬間,看清死神的麵孔,我不希望死神像傳說中的那樣猙獰可怕,我希望他是美麗的。
……
我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顧玉蓮還是穿著一身紅色的旗袍,她平靜地坐在床沿上,幹枯的雙手合在一起。她蒼白的臉上顯得很祥和,不像我見到的那樣充滿怨恨和扭曲。她看了看我,微笑著說:“孩子,你醒了?你嚇死我了,你說了一個晚上的胡話。你知道你說了些什麼嗎?孩子,你在胡思亂想呀。”
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她的。
我沒有忘記她和我母親宋汀蘭吵架的情景,我更不會忘記她往藥罐裏放白色粉末的情景。她放的是什麼,不言而喻,我多少相信了瘌痢頭所說的話。我不相信那是在夢中,那好像是真實場景的重現,為什麼我要進入那個房間或者掉下窗戶後,才能夠進入一些真實的場景中?這是個謎。我不會把我所見到的東西告訴顧玉蓮,我對她終於有了本能的提防。她昨天晚上沒有在飯菜裏下毒,並不證明她在往後的日子裏不會對我下毒。
我已經活在了危險之中。
顧玉蓮見我不說話,又接著說:“今天淩晨,王胡子餛飩店被火燒了——”
“啊——”我睜大了眼睛。
我擔心的事情終於又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