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了顧玉蓮的麵前。
顧玉蓮看上去很平靜,如果我內心中沒有陰影,那麼我還是會認為顧玉蓮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太太。
她在書本上放上了書簽,做了個記號,然後合上了書。
她把書放在並攏的兩個膝蓋上,雙手放在書的上麵,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她這個樣子讓我覺得顧玉蓮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書卷氣很濃的老太太。
她輕聲地問我:“孩子,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是不是感冒了?”
我說:“奶奶,我沒有病。”
“過來,坐近點。”她微笑著說。
我隻好坐在了她的身邊,我聞到了她身上有種奇怪的氣味。
她伸出手,把手背放在了我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兒。
我閉上了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注視著我。
她把手放了下來,我這才睜開了眼,但我還是不敢和她對視。
顧玉蓮說:“沒有燒呀,你一定是昨天晚上沒睡好覺,今天一大早又出去淋雨。喝了薑湯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你要是哪裏不舒服,你就對奶奶說。”
我點了點頭。
我心想,我就是有病,也不會告訴她的。我討厭喝中藥,我還害怕她偷偷地往藥罐裏放那白色的粉末。
顧玉蓮話鋒一轉:“你早上是什麼時候出門的?我怎麼不知道呢?我一個晚上被暴風雨吵得睡不著覺。”
我瞟了她一眼,她的手在書的封麵上輕輕地撫摸著:“也許我出去的那一小會兒,你已經睡著了。隻不過你很快就醒了,感覺自己沒睡一樣。”
顧玉蓮把眼鏡取了下來,放在了書上,她揉了揉發紅的有點模糊的老眼,歎了一口氣:“我老了,好像不行了,沒幾天活頭了,我要是死了,你該怎麼辦呀。”
我說:“你不會死的,奶奶。”
顧玉蓮笑出了聲:“不會死的是老妖精。”
我心裏說,你也許就是一個老妖精。
我開了口:“奶奶,我想問你一件事。”
顧玉蓮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神色。
不過,她很快就平息了下來,她的眼中還是閃動著慈愛的光,她鎮靜地對我說:“孩子,有什麼,你就說吧,隻要我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你知不知道我們鄰居胡青雲是不是以前老到我們家裏來找爸爸?”
“你聽誰說什麼了?怎麼問起這個問題?”
“我沒聽誰說什麼,我隻是想問問有沒有這回事。”
“哦——”
“奶奶,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不願和我說這事?就像你以前不願意告訴我我父母親死了一樣?”
“沒有,沒有,我會有什麼苦衷呢?”
“那你說呀。”
“你不要逼我,讓我想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讓我好好想一想。”
“奶奶,你的記憶應該不會發黴吧?”
“哦——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有那麼一段時間,胡青雲是經常來我們家,她是你爸爸的學生,她每天晚上都過來和你爸爸學彈鋼琴。對了,你是怎麼知道這事情的?”
“我想出來的。”
“想出來的?”
“是的。”
“那你還想出什麼來了?”
“暫時還沒有。”
這個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我從小就做的夢,我看到很多的老鼠四散而逃,它們在逃竄的過程中發出讓人心悸的尖叫聲。和往常不一樣的是,我還夢見了那張模糊的血臉,她的嘴巴張得很大,我看到了她嘴巴裏鋒利的牙。在我眼裏,那張大的嘴巴就是一個絞肉機,我看到一隻隻老鼠在逃竄中不小心跳進了她的嘴巴裏,一隻隻老鼠就那樣被她咬爛,然後被吞進一個深淵。
85
肖愛紅回到家裏,他覺得很累。他半靠在客廳沙發上,解開了那條紅色的在王胡子眼中像血一樣的領帶,把領帶扔在了茶幾上。此時他真的想泡一壺上好的龍井茶,清清嗓子,提提精神。但他覺得自己很累,全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動也不想動一下。
他的目光疲憊地落在了那條紅色如血的領帶上。
這條領帶是他最珍愛的領帶,他珍視它,並不是因為它是名牌“金利來”的領帶,而是因為這是胡青雲送給他的結婚周年的禮物。他記得自己曾係著這條領帶去參加了一個電視文化報道的訪談節目。
那天他覺得情緒很好,談得也不錯,他從來沒有過那麼好的發揮。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持人說他的領帶很襯他。肖愛紅回家就把這條領帶收藏起來了,一次也沒帶過,直到今天。
胡青雲曾問他:“為什麼不帶了?是不是不好?”
他把嘴巴貼在胡青雲的耳垂上,輕輕地說:“不是不好,而是因為它太好了,所以舍不得用它,我要珍藏它一輩子。我死的時候,你要把它給我係上。”
當時胡青雲聽見他的話後死死地抱住了他。
她在他的耳邊說了聲:“我愛你——”
現在想起那聲“我愛你”有點言不由衷。她愛的明明是那個人,那個已經死去了的人,他們的血交融在一起。
她的那條紅色連衣裙?和他的領帶一樣顏色的紅色連衣裙?
那是他送給她的結婚周年禮物。
她也隻穿過一次,她陪他去電視台做訪談時穿的。她回來後,也把它收藏起來了,一直沒有再穿過。
他也問過她:“你為什麼不穿了?是不是因為不好?”
胡青雲用手臂勾住肖愛紅的脖子,嬌柔地親了一下肖愛紅的嘴唇,然後說:“不是不好,而是因為它太好了,我舍不得穿它,我要珍藏它一輩子。我死了的時候,你要把它給我穿上。”
肖愛紅十分的感動,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在他的懷抱裏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看來,當時胡青雲說的話並不是出自真心。
他現在才明白,她一直在敷衍他。她珍藏的是那張血鈔票,而不是那條紅色的連衣裙。如果那個人不死,她一定不會選擇和肖愛紅結婚。
肖愛紅閉上了眼睛。
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胡青雲穿著那條紅色的連衣裙,舉著火把,飄過寂靜的大街,來到了餛飩店。她穿過了那關閉的門,風一樣穿過了那關閉的門,進了餛飩店的裏麵。她對著驚慌失措的範梅妹說:“你往我的餛飩裏吐口水,你要遭報應的!”說完,她就把火把朝範梅妹扔了過去。
熊熊燃燒的大火。
肖愛紅感覺到眼睛一陣刺痛。
大火消失了,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說:
親愛的,我的心被你吸引,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彈鋼琴,我就是死也無所謂。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我的生命是你救回來的……可我並不是因為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才愛你,我從上高中時就愛上了你,我會站在你的樓下聽你的琴聲。你也許從來沒有注意到一個仰慕你的女孩子,她的心被你的琴聲撥亂了,永遠地撥亂了……
那是胡青雲日記中的話。
胡青雲如果在日記裏寫下一句:“我會永遠珍藏這條紅色的連衣裙,因為它是我最愛的人買給我的。”那麼,肖愛紅就會永生無憾。問題是她沒有那樣寫。她的話全是寫給那個死去的男人的。
那個男人就是顧帆遠。
肖愛紅從來沒想到過顧帆遠和自己的妻子胡青雲有關係。
而且,而且胡青雲的處女之身也都獻給了他。
肖愛紅沒見過那個喜歡彈鋼琴的中學音樂老師,但他覺得他一定很儒雅,身上透出一種高貴的迷人的氣質。他的手指一定很漂亮,修長而幹淨,他就是用這樣的手指彈奏出鋼琴的聲音,迷倒了少女胡青雲的心。他很勇敢,如果他是個怯弱的人,他就不會衝進大火中救出被大火圍困的胡青雲。那麼,胡青雲也就不會那樣死心塌地地愛他。
如果他活著,肖愛紅一定會去找他,或者靜靜地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座位上,聽他一堂課。肖愛紅相信他講課的樣子一定很有魅力,他的眼神有些憂鬱,他的聲音有種特殊的磁感,他的手勢很富有節奏感……他是一個討女孩子喜歡的人。肖愛紅怎麼想象也想象不出顧帆遠的那種氣質。
肖愛紅心裏十分嫉妒這個死去多年的男人。
他的內心酸溜溜的,他覺得自己滿肚子都是醋。
他可以從自己呼吸出來的氣息中聞到那種酸味。
他嫉妒顧帆遠,但不恨他,反而有一種惺惺相惜的味道。這個世界上優秀的男人並不多,特別是有一種獨特潛質的人。肖愛紅不會用貧富去論一個男人如何,他覺得男人就是應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那種氣質在他的血液裏,什麼也無法改變。
肖愛紅有點恨胡青雲。
他不能不恨她。
因為,肖愛紅曾經是那麼的愛她,連自己的心都可以掏給她。如果誰要是威脅著她的生命,他會義無反顧地衝上去,把那威脅她生命的人殺了,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和顧帆遠十分相似。但胡青雲從來沒有給過他這個機會。
胡青雲讓他難過。
肖愛紅覺得有一個人比他還難過,那個人的難過是伸手可以觸摸得到的。她在一種煎熬中活著,因為胡青雲的介入。
如果沒有胡青雲,她會活得很幸福。
或許她也不會死。
她就是顧帆遠的妻子宋汀蘭。
那是個美婦人,肖愛紅覺得此時自己和那個美婦人宋汀蘭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胡青雲在日記中寫道,她多麼希望宋汀蘭消失,她要是死了,胡青雲會放鞭炮以示慶賀。胡青雲這樣想有些過分,有些殘忍。她為了自己的愛意,可以去詛咒另一個人。
肖愛紅突然睜開了眼睛。
顧帆遠夫婦會不會是胡青雲殺死的?
或者說是胡青雲指使王胡子殺死他們的?
也許她本不想殺死顧帆遠,一不小心連他也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