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如遭雷擊,呆滯無言。他自小隨老人浪跡天涯,見過無數人事也聽過無數故事,更何況老人教他讀書識字,教他天下大義,教他當年諸侯林立的大勢,更教他大漢一統天下時百姓屠刀戮頸,世間生靈塗炭的悲慘場景。雖然自幼早慧的少年兒時便總覺得這位老人每次提到當今獨坐天下江山的大漢王朝時不知為何會有些恨意,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是因為老人是舊蜀國遺臣,而這麼些年來就如同小乞丐般的自己,更加誇張,竟是那蜀國王室後人!
這個為了一壺酒便能拋棄讀書人風骨的老頭,哪點像朝堂上的紫衣卿相?而整日灰塵蒙麵,衣不蔽體的自己,又有哪點像是高高在上的王家血脈?
自幼便對老人信任之極的杜宇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老人哄騙他的理由,難道隻是為了講個玩笑?
一時之間,少年那張尚顯稚嫩的小臉上滿是驚慌失措,手中酒壺更是有些顫抖。老人悄悄歎了口氣,這個孩子,終究不過十四歲而已,此時和他說這些實在是不合時宜,隻是有些事再不講,怕是以後就沒有機會講出來了。
隻是令他驚異的是,杜宇很快便收斂了麵上驚慌神色,他仰頭重重喝下一口酒,借著辛辣酒味壓下心頭波瀾,強裝冷靜問道:“老頭,你今天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李忠軼有些欣慰的點了點頭,一口一口灌著酒,平淡道:“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讓你以後要怎樣。漢國當年舉兵南下,短短十年間踏平了六個諸侯國,一統天下,成為了如今的大漢王朝。我們這些前朝舊臣雖然做夢都盼望著有一天能複國,但心裏都清楚,那隻是以卵擊石,根本無望。你是我眼見著一點點長大的,我又怎會盼著你去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複國大業丟了性命?隻是我不希望待到你長大後,埋怨我不告訴你的身世,更不希望你以後哪天為了生計淪為漢庭的走狗,這樣我即便是到了下麵,也難以心安啊!”
杜宇有些煩躁的揉了揉臉,悶聲道:“老頭,你能不能不要總說什麼到了下麵之類的話,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老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明日我會讓你隨著我那位好友上天劍山,你不是一直想做一名江湖少俠,仗劍走天涯嗎?以後在天劍山上要好好修習,說不定真能修成個天下無數仙子女俠仰慕的劍仙呢!到時候啊,別忘了帶壺好酒來看看我,讓我也高興高興!”
少年心中那點不安愈加濃烈,他皺眉搖頭道:“我要真能成為劍道大俠,一定不給你帶酒。”
他抬頭望著掩藏在燈光背後的老人,那雙漆黑眸子充滿希冀:“你就不能陪著我?”
李忠軼搖頭道:“杜小子,你雖生在天下大亂末,但也算是亂世之後的一代人,有些事你不需要做,但我需要去做,也必須去做。這不僅關乎道義,也關乎心意,不做,於心難安啊!”
少年嘴唇顫抖,想要說些什麼,最後終究是沒有說。他隻是不停的喝酒,很快便覺得腦袋有些發暈。思想再怎樣早慧,身體終究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身軀,又不是武人,打磨過體魄,這樣一壺高度純釀,如何能不醉?
老人靜靜看著少年搖搖晃晃坐在那裏,就像那蜀地大山深處的貓熊一樣憨態可掬,不由得會心一笑。他搖了搖手中酒壺,將最後一口酒倒進口中,踉蹌起身來到少年身邊,破天荒的頭一次將那幹枯手掌覆上少年的黑發。
他揉了揉少年的頭,用微不可查的聲音輕聲道:“杜小子,你要好好活著,帶著我們的希望活著!”
少年抬頭,醉眼朦朧,衝著老人憨笑,口中嘟囔道:“老頭,不,爺爺!你看著啊,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天下無敵的劍客,比那青蓮劍聖還厲害的那種!”
一句爺爺,讓這位名冠天下的“真讀書人”頓時紅了眼,他仰頭望著那修補了好幾回卻依舊屋外大雨屋內小雨的房頂,嘴角卻微不可查的露出一絲笑意。
“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屋睡覺去吧。”
杜宇“嗯”了一聲,搖晃著起身向裏屋走去,老人則在牆邊的簡陋木床坐下,吹熄了那盞微弱油燈。
黑暗中,少年驀然回頭望向老人睡去的方向,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