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一話題結束。這時的氣氛,是有些尷尬的。幸好,菜陸陸續續地上了。於是,就開始說菜,從頭說到尾。這樣的場合,沉默的時刻是很少的。人人都在說話。人人都想辦法說話,說有趣的話,好玩的話,機靈的話,聰明的話,逗人樂的話,生怕一不說話就少了什麼。一個飯局下來,聽了滿耳朵的噪音。回家得好好洗個澡,才能讓腦子清靜下來。
幾個朋友聊天,也常常無話,陷入語言的“停電”期。好不容易一些話題想起來了,也是“草盛豆苗稀”,三言兩語就完。所以要有個貧嘴饒舌的,才能喧熱起來,張家長,李家短,趙家情,王家愛。實在沒話了,他就念短信:“最近流行的超強警句:一、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白馬王子,他可能是唐僧。二、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鳥人。三、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他們找去吧。四、我不是隨便的人,我隨便起來不是人……”於是眾人哈哈大笑,其樂融融。
但若沒有這樣的人,大家都靜靜地坐著,偶爾你一句,我一句,那次,一位編輯來鄭州約稿,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其中有一個記者,沒人說話的時候,她就拚命地找料填空,把每個“停電”期都塞得滿滿當當,沒有罅隙。飯局結束,我和她正好一個方向回家,便結伴散步,緩緩而行。正值處秋,清風襲來,滿腹落葉的香氣。正值處秋,清風襲來,滿腹落葉的香氣。
“我發現,”她說,“你們的話都很少。”
“也未見得話少。要看什麼時候。”我說,“沒話說,不想說的時候,就不說。”
“可一群人坐著都不說話,多傻呀。”她說,“我也不想說,可你們都不說,我就隻好以大局為重。”
“你的意思是自己很吃虧?”我笑,“可我也沒感到沾了你什麼光。”
她也笑了,伸了一下舌頭。
“如果沒話,你也可以不說。”我說,“為什麼一定要說呢?”
“總覺得有人的地方就應該說話,好像是一種標誌,或者責任。”
“語言垃圾已經夠多了,或許,沒話說的時候,保持沉默才是真正的責任。”我說。
然後我們一起走在沉默中。微風沙沙,落葉簌簌,大自然的聲音是無弦之樂,美妙無比。——突然想,沉默其實也是自然的一種啊。因此,在不必要說話的時候,隻管沉默就是了。這也是一種順其自然的方式,可為什麼那麼多人已經不能麵對這種語言的自然?不能順其這種語言的自然?似乎一進入沉默就感到空缺,就覺得恐懼。就要趕緊進行鏈接和占據,仿佛這樣才會心裏踏實。
很慚愧,年輕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迫不及待地驅趕著沉默。似乎沉默是個大洞,不堵上就會栽進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於慢慢地克服了這種軟弱,在沉默來臨的時候,用內心攢下的光,呈出了麵如止水。
無話就不說。我不再害怕沉默。我安靜地麵對著自己和周遭的沉默。沒話找話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所做的事情。因為內在虛弱,才需要用語言的稻草來遮蓋屋頂。
相對於喧囂的稻草,沉默是裸露的珍珠。我不會再將它輕易擲地。
相對於激烈的搖滾,沉默是莊重的慢四,我不會再將它潦草打破。
韓國電影《親切的金子》中,有一句台詞讓我怦然心動:沉默的時候,是有天使正在路過。“沉默的時候,是有天使正在路過。”
多好。原來是這樣。無話可說的時候,原來是天使正在路過。那就讓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傾聽天使的足音,靜靜的,靜靜的……
三個夢
近日裏做了一些夢,都是從心裏做出來的。醒來時捂住心口,似乎覺得剛才這顆心趁我熟睡的時候飛出來過,在我睜開眼的一刹那才回到窩裏。
夢不都是從心裏做出來的,有的夢隻是從腳底板做出來的,過去了就過去了。而能從心裏做出的夢,就如在心裏開出的花,即便花落了,那根也還是在心裏紮的。野火燒不盡,夢裏吹又生。
第一個夢,是先看見寶藍寶藍的夜空,我貼在寶藍寶藍的夜空上往下張望著——真是的,夢裏的眼睛不知道是從哪裏生出來的,似乎什麼都可以看得見,是上帝之眼。夜空下是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村莊,然後視線就忽地降下來,我和小時候的玩伴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說著什麼,然後就聽到哇哩哇啦地嗩呐聲,知道是哪家在辦喜事了,一瞬間也就到了那家的院子裏。我興高采烈地擠在人群中——這真是讓人喜悅的擠啊。也隻有小孩子能這麼天然地不被注意地擠著,在擠中忘卻身心,自得其樂。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像我這樣成人的體積和容顏,想要一臉天真地擠到人群裏去看熱鬧,不顧忌自己也不顧忌別人,簡直就是一件太過勇敢的事了。如果真的沒心沒肺地去擠,多半看不了什麼熱鬧,而隻能被人當熱鬧看。
哇哩哇啦的嗩呐到了近處就變成了滴滴答答的聲音。因為賓客頻至的緣故,樂手反複吹的就一直是那首迎賓的短曲。那種短曲是紅白事都用的,僅限於迎賓。——逢著這種川流不息的場合,又沒有什麼閑話好說,有嗩呐聲滴滴答答地吹著,大鑔叭叭地響著,仿佛就替人說了許多話似的,雙方就都節約了一些力氣和心思,多了些纏綿熱切的情緒,在這種情緒裏,人見人是分外的平和與親切。隻有半分鍾的樣子,有點兒象部隊裏的起床號,聽起來是明朗的,直白的,喧嘩的,而這種明朗喧嘩和直白又絕不帶絲毫喜興,隻仿佛是要響亮地上前招呼人,又因場合的匆忙而無法去認真熱情,就隻好端起臉用大聲響迎上,而於這大聲響中卻又無端地炸出些蒼涼和空茫。
然後我跟著人就去吃大鍋菜。地鍋燒得很旺,火苗撲撲的朝外闖,大鍋滿滿的,白菜的顏色看著很清爽,粉白的肉塊很有節奏地在裏麵起伏,褐色的粉條線條流暢細膩……我拿著碗,津液一直在口中泛動。
然後,就醒了。
第二個夢,是我處在一個非常陰森可怖的境地,仿佛是武俠小說裏被追殺時的情形。處處是危機,人人是殺手。一個人又一個人接連死去,死得都很慘。我沒看到怎樣的慘,也因此那慘是真的慘——不敢看。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沒有人知道。根本也就是無從解釋的。
然後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囚犯,他看起來是最無辜的。頭發披散著,臉頰上刺著青,雙手鎖在木枷裏。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嘴角掛著一兩滴微笑。他的微笑讓我不寒而栗了。此前我一直覺得他是最安全的,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才是最厲害的凶手。他手不能動,但他用那木枷的枷角可以劈人!
然後我就逃了,在巨大的鬆軟的草叢中埋了許久,弄得一身都是草屑,卻也在匆忙中也能夠感覺到草屑的濕潤和青氣,還有略黴的草香。剛剛從草叢裏出來,坐在地上喘氣,忽然就看見一個人在柱子後麵朝我擲刀子,一刀又一刀,我躲得很伶俐,他一刀也沒紮著我,但我一邊躲一邊恐懼著,總覺得會躲不過下一刀。同時還荒謬地想起一首歌的歌詞:“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正絕望著,忽然又到了一個成人進修班裏,一幫人鬧著去喝酒,我不想去,但被他們生拉硬拽著去了。末了,他們果然就都喝醉了,由我買單。我買了單,第二天上課,心裏很期望他們有誰問一句:“昨天誰買的單?”但是始終沒有人問。我懊喪著,委屈著,責怪自己為什要違拗自己的意思?自己隻想著別人的感受,為什麼就不尊重自己的感受?自己這樣待自己原本是想讓別人滿足的,滿足之後再看得起自己,可怎麼就沒想到,一個總委屈自己的人,別人肯定是看不起的啊。正這麼想著,就醒了。醒來後還告訴自己說: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寧可得罪別人,也不得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