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睡了嗎?”
“已經醒了。”我說,“什麼事?”
“是不是有些打擾你?”
“沒關係,反正已經被打擾了。”我開玩笑,“有事就說吧。”
“我沒什麼事。”他說,“就是睡不著,所以想和你說說話。”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噢。”我緊張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不過立馬就開始憤怒。睡不著就找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陪聊的嗎?我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再想想,也就算了。畢竟是死纏濫打過三年的同學,雖然彼此一直都有默契,屬於他是我的青衫之交我是他的紅顏知己的那種,卻也不是經常找我。而且,或許他還有什麼苦衷沒有說出來,另外,我畢竟也已經醒了。
在我舒緩憤怒的空當裏,他似乎也在猶豫。終於,他又開口了。
“你丈夫不在家?”
“不在。”我說。心想幸虧我丈夫不在家,不然這電話來得還挺不好解釋呢。
“那我就放心了。”這個笨家夥老老實實地說,“我說的放心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怕打擾他,也怕他誤會。”他的言語在停頓中跳躍,“我知道自己不該打這個電話,這麼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太不禮貌……”
半夜打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據自己唐突行為的本身道歉?
“就是說說話……”他又說。
“說說話。”他重複。
“我知道了。沒關係。”我說,“真的沒關係。”
我們都沉默下來。我突然感覺非常難過。我真的已經不怪罪他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能安慰他,怎麼做才能讓他相信我對他的打擾真的已經毫不介意。是的,不過是說說話。此時此刻,我願意相信他的目的就是這般泉水一樣的單純。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輕易就能獲得同樣單純的理解和接受。難道為了飲下這口單純,我們僅僅掬水如唇還不夠,還必得披荊斬棘搬石頭去尋找那個十萬八千裏的泉眼?難道為了飲下這口單純,我們僅僅掬水如唇還不夠,還必得披荊斬棘搬石頭去尋找那個十萬八千裏的泉眼?還必得在說話這個詞周圍加上一些前綴或者後綴,搞出一堆複雜可笑的定語或補語?難道這樣才能給語言環境創造出習慣的安全感?——難道我們必得如此?
我突然想起央視“藝術人生”的一次訪談中,主持人朱軍問一直單身的演員王誌文:“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孩?”王誌文想了想,說:“就想找個能隨時隨地聊天的。”
“這還不容易?”朱軍笑。
“不容易。”王誌文說,“比如你半夜裏想到什麼了,你叫她,她就會說:‘幾點了?多困啊,明天再說吧。’你立刻就沒有興趣了。有些話,有些時候,對有些人,你想一想,就不想說了。找到一個你想跟她說,能跟她說的人,不容易。”
是的,這其實很難。或許你人緣不錯,和你認識的人很多,和你關係不錯的人也很多,但即使是你朝夕相處的家人,甚或是骨肉交融的愛人,你也未見得想什麼時候說話就和他說話,什麼時候想和他說話都不必擔心失禮,不必自責,不必畏懼被冷淡和被斥責。茫茫人海,紫陌紅塵,熟悉的容顏千千萬萬,通訊錄上的名字萬萬千千,有幾個人能讓你有這樣的安然和把握,去隨時隨地地暢所欲言?
終於,我和他開始聊天。聊的多是同窗時候的事。他講我的課間操姿勢如何不標準,我講他如何和同學拿起椅子打架,還聊到某位男同學一次吃十六個饅頭,某位女同學在愚人節那天同時給兩個男生寫情書……他居然還記得我和一位語文老師的過節:那位語文老師講課很無趣,我不愛聽他的課,一次,故意設圈套問他每位老師講課是不是都有自己屬意的特點,他說當然如此,我問他你的風格是什麼,他自謙說自己沒有風格,我連忙做恍然大悟狀,道:原來沒有特點就是你最大的特點啊,怪不得我這麼不喜歡聽你的課呢。
寂靜的深夜中,我們哈哈大笑。感歎道:“那時候我就驚奇,怎麼會有這麼直率的人,心透明得像玻璃一樣。”
這是他能夠在深夜把電話打給我的原因嗎?
他也說起了自己現在的一些事。身在仕途,看起來是一條大道往前奔,但他的感覺常常卻是迷茫的。身在仕途,看起來是一條大道往前奔,但他的感覺常常卻是迷茫的。他說他幾乎每個深夜都不能自然入睡,心裏空落落的,時不時地會湧起隱隱的痛楚。他和我一樣,都做過幾年教師,後來陰錯陽差地入了宦道。“我常常想,其實自己隻是適合當老師的。”他說。
那次聊天,聊了一個半小時。他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他說他怕我累,我說沒關係。於是又聊了幾分鍾,他的聲音開始倦怠,我才驀然明白:他累了。其實我也累了。他問我累不累是想以關懷我的名義結束這次聊天,而我說不累則是為了讓他的孤獨釋放幹淨。總之,因為客氣,我們都沒有說出完全的真話。
想找個什麼時候都可以說話的人,是難的。想找個什麼時候都說真話的人,更難。
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見人就問好,分手道再見。我們喝湯不出聲,嚼食不露齒。我們長裙折扇形容淑女,西裝領帶裝扮紳士,下出租車等待門童護頂,進別人家首先乖乖換鞋。——我們用常規行為來展示文明,用瑣碎細節來約定教養,用這一切,來衡定所謂的素質,水準,乃至生活質量。在這種指數越來越高的生活質量中,再親密的人也有了顧忌,再相知的人也有了猜度。而這些顧忌和猜度飄浮在社會生活的表麵,恰恰就是人人稱許的禮儀和規矩。
我突然有些感謝。想想,在重重的鎧甲之下,他能夠撥響這個深夜來電,該經過多少次的猶豫才會付出這份勇氣啊。他肯定想了又想:她丈夫是不是在家?在家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丈夫不在家的話她會不會自作多情?她誤會了又該怎麼辦?電話結束之後,他多半還會拷問自己:我怎麼可以這麼發瘋?我是不是神經有什麼毛病?要不然怎麼不僅睡不著還往她家裏深更半夜地打電話?
——更加混沌,更加繁贅。而他的初衷,不過是想和我說說話。他不過是想在無邊的黑夜裏,找個無關利害的人,說說話。
我們的心,我們最真實的那顆心,都到哪裏去了呢?我相信你有,他有,我當然也有。但是身體和身體能碰見,眼睛和眼睛能碰見,惟有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麵。但是身體和身體能碰見,眼睛和眼睛能碰見,惟有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麵。我們已經越來越不會真實,越來越找不到真實的渠道。即使偶爾有汩汩的清泉從深山流出——如這個夜晚Z的縱情來電,也很難抵達我們的手掌。因為在它經過的地方,龜裂的縫隙已經幾乎把它盡數截留。因為在它經過的地方,龜裂的縫隙已經幾乎把它盡數截留。
後來,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以他官場多年積留的秉性,我想,他很可能會把這個深夜的電話視為自己的一次失態,一個把柄。或許,他還會為這個電話多次後悔和自責,但我非常想讓他知道的是:我很懷念那次不速之電,我覺得那個夜晚我們之間的聊天,是和他認識這麼多年來,最純淨、最美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