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不是什麼人都能繃住且能繃得好的。繃得好的人,永遠是一副秋水無波的平靜神情。——是的,就是秋水。不是春水。春水是有溫度的。“春江水暖鴨先知。”而秋水,它不暖,也不涼。它幾乎是沒有情緒的水。繃功強的人,就是這樣,他們的神情沒有溫度。永遠是喜怒不形於色。無疑,這需要一副強韌的神經和一顆彈性極好的心靈。

我問:那你一般什麼時候才繃不住呢?

她答:一個人的時候。

我問:繃不住的時候是什麼樣?

她答:對著鏡子笑,捂住臉哭。

我問:那,你今天有沒有繃住呢?

她笑了:也想繃,可是沒繃好。

我也笑了。多麼好的回答。與其說她是在解釋自己此時的狀況,不如說這是對我們友情的別致讚美。——能讓你繃功減弱的人,能讓你鬆弛相對的人,應該就是值得你信任和依托的親切的人。

但在我們同頻率的笑容中,我分明看見了這廣大人世中無邊無際的孤獨——不喜歡諸葛亮

這些天看《三國演義》,忽然發現自己不喜歡諸葛亮了。自己都覺得奇怪。以前我是多麼喜歡他啊,在忠義的前提下,他智慧,寬容,明理,懂事,堅強……可謂什麼美德都具備。而他的智慧又是多麼不一般的智慧!他將謀略用於人性,又將人性用於謀略,簡直就是那個時代的上帝。

可是現在,我真的不喜歡他了。不喜歡他的原因亦同上。他借東風,借箭,借荊州,八卦陣,空城計,考驗關羽,收薑維,製造木牛流馬,增灶退兵……在他的世界裏,一切都是成竹在胸的樣子,沒有惶恐,沒有偶然,沒有弱點,沒有不確定的因素——太像上帝了,便沒有了人味兒。

而曹操,我喜歡他狂放的大笑,喜歡他的自負,喜歡他對智者時的謙卑,喜歡他對人的疑慮,喜歡他向關羽討饒時的膽怯,喜歡《世說新語》裏記載的他那種小孩子似的把戲:因為覺得自己不夠英武,在見匈奴使者的時候居然讓自己的高大英俊的部下假扮成自己,自己則扮成侍衛,結果,獨具慧眼的匈奴使者卻評論說:魏王雖然是個一表人才的帥哥,可是他的侍衛卻是個大英雄呢。

在生活中我不會喜歡這些,但在文字中我卻著實喜歡。我也喜歡周瑜,除卻他的智慧和英武不談,周瑜的洋洋自得,周瑜小小的奸詐,周瑜的小氣量,我也都是喜歡的。

他們都有缺點,這才像是人。他們都有缺點,這才像是人。而諸葛亮,他真的不像人,而像一個神。年輕時候,喜歡看諸葛亮,是因為想要用那種極端的能力來主宰自己的未來,主宰這個世界。後來年歲漸老,明白了這世界其實沒有諸葛亮。即使有,像諸葛亮那樣完美的人的生活也未免太過辛苦,太過不真實,亦太過無趣,因此還是喜歡那些次一等的。喜歡那些更像人的人。

而對於如諸葛亮那般的神,我隻有敬畏,無法喜歡。而對於如諸葛亮那般的神,我隻有敬畏,無法喜歡。——所謂喜歡,隻是人與人之間的事啊。

秋天的中間

記憶中,有兩個中秋節清晰如昨。

第一個是在16歲那年。我正在焦作師範學校讀書。那一年的中秋來得早,和國慶隔了幾天,所以沒有放假,全班同學得以在一起過節。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最後決定到山上去過中秋之夜。山便是鳳凰山,即現在鳳凰影視城的所在地,與學校遙遙對望,山頭滿是小小的鬆柏。沒事的時候同學們就會去山上遛一圈,那是我們的小小樂園。

黃昏時分,我們整隊出發,突然有人叫我,一看,是大哥來了。他手裏提的東西,大約是月餅。他說他到市裏辦事,順便來看看我。我連忙把他領到宿舍,到門口才發現沒拿鑰匙。大哥把月餅遞給我就要回去,我送他下樓,看著他的背影,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突然哭了起來。任誰都勸不住。有人感歎我們兄妹情深,卻沒有人知道,大哥的背影讓我想起了去世不久的父親。我的父親,他再也看不到月亮了。任何月亮。

然後,我們來到了山上。在山頂的一處平坡,我們席地而坐。月亮漸漸地升了起來,有人唱歌,有人笑鬧,而我始終沉默。山下是萬家燈火,頭頂是皎潔月色,我的心卻空曠而憂傷。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象征著團圓美滿的佳節,居然有著如此刺骨的淒涼。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象征著團圓美滿的佳節,居然有著如此刺骨的淒涼。

第二個是在前年。前年的中秋是9月18日,和國慶也有著不小的間隔。已經移居鄭州的我在中秋前夕回到修武和愛人一起過周末,中秋節正好是星期天。按平常的規律,我和兒子是要下午回到鄭州的,愛人卻說:“還是一起看看月亮吧。”

寂靜安寧的月亮一點一點地懸掛在了天上。孩子已經睡去,我和愛人坐在院子中。平時不覺得有院子多麼好,這時卻見出院子的好處來。方方的院子如一隻大盤,把月亮托盛著。我們在月光中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聊起已經去世幾年的公公,我突然想起娘家這邊去世的親人:父親,母親,祖母……“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們思念的,都是這些永遠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嚐餅品茶的親人。

我想他們。常常的。15歲那年父親患肺癌去世,23歲那年母親患腦溢血去世,28歲那年祖母患腦瘤去世,29歲那年公公患心髒病去世……病痛帶走了一個個慈祥的長者,讓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成為一個徹底的孤兒。悲哀之餘也有怨艾:他們怎麼能就這樣扔下我們?再也不會有人會像他們一樣愛我們,再也不會。但是,漸漸長大之後,我也明白了,事已至此,對這無奈的分離,其實我們也隻能表示感謝:因為親人們的遠走,我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成熟和成長,讓心靈獲得最重要的智慧和堅強。

但還是想念他們。在許多時刻。接送孩子上學,去田野裏放風箏,買一隻烤白薯……每一處微小的角落裏,他們都會在我的眼前跳出,栩栩如生。一次,我聽人說如果在月光下奔跑,就可以讓去世的親人看見自己。一次,我聽人說如果在月光下奔跑,就可以讓去世的親人看見自己。恰好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便在月光下奔跑了很長一段路,他們看到我了嗎?我多麼希望他們能看到啊。

又是中秋。我舉頭望月,隻見天空廣袤無邊。這是秋天的中間,月亮總是那麼飽滿,月光總是那麼清澈。忽然想起,我的人生也越來越接近秋天。在這中間,左手是過去,右手是未來。左手是感恩,右手是愛戀。

我是一個受虐狂

前幾天,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曹禺先生珍藏一封信的事,信是黃永玉先生寫的,用很難聽的話抨擊曹禺先生建國後的作品,語態激烈,近乎羞辱,但曹禺先生一直珍藏著這封信和這份羞辱。這件事中黃先生和曹先生的品格相映成輝,一個率直純真,一個誠懇寬闊,讓人愛戴,讓人感動,也讓人敬佩。於我而言,則又多了一種與曹禺先生的投契。投契之點在於:他珍藏的是羞辱,我珍藏的是輕視。投契之點在於:他珍藏的是羞辱,我珍藏的是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