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乖
這個字是我們豫北地區一個重要的方言常用語。有幾層意思:一是聽話。那個小孩很乖巧。二是可愛。這件衣服看起來很乖。這個玩具真乖。這個發卡的造型乖極了。三是伶俐,聰敏,有眼色。他為人處世乖著呢。其餘的意思有些複雜,基本用來形容純淨的,弱小的,玲瓏的,毫無抵抗力的,令人心疼和憐愛的那些事物,因此也是多半是對孩子的,是褒義的。
但是到書麵語之後,我發現這個字多是反義。乖違:反常,違背。例句:寒暑乖違。乖張:怪癖,不講情理。例句:某人的行為很乖張。乖僻:怪癖。例句:他性情乖僻。乖戾:別扭。例句:大家都擔待你,你不要太乖戾。乖謬:荒謬荒唐。例句:她真是太乖謬了。乖舛:差錯,不順。例句:命多乖舛,需多保重……
後綴是什麼樣的字眼,它幾乎就是什麼樣的意思。這個字本身確實就是乖啊。
對了,它還有一種純中性的立場——“乖乖!”表示驚訝和感歎,意思為“天哪”!我一個朋友的口頭禪就是:咦,乖乖!讀報紙,他看到某人揀垃圾揀到了巨額美元,會說:咦,乖乖!看到某人英年患上絕症早逝,他也會說:咦,乖乖!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看一個朋友,見到那個朋友的孩子,他吐出了一串最為密集的“乖”字:咦,乖乖!小乖,你長得咋這麼乖呀!
我性格倔強,長得也不漂亮,因此從沒有得到過“乖”的評價。我性格倔強,長得也不漂亮,因此從沒有得到過“乖”的評價。對這個詞我也一直並不在意。直到那天在一個飯局上,一個男人喝多了酒,坐到我的身邊和我喋喋不休地說著閑話,突然,他叫了我一聲“乖”。
他說:“乖,給我倒杯水。”
“你說什麼?”
“乖,給我倒杯水。”他清清楚楚地重複道。
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經有人這麼叫過我的。那是去世多年的母親。她這麼叫我的時候,肯定沒有別的任何意義,隻是因為我是她的小女兒。而在我們豫北的鄉下,這個簡單的字,這個簡樸的字,就相當於泛濫在全世界的那個詞:寶貝。
——這是母親對我的最為親昵的稱呼。
一瞬間,隔著重重疊疊的時光,這個字,如一把溫暖的箭,一下子就刺透了我長繭的心。一瞬間,隔著重重疊疊的時光,這個字,如一把溫暖的箭,一下子就刺透了我長繭的心。
珠貝和小蟹
一個初春的上午,我獨自待在北京和平裏一個名叫青年溝的地方,在一位朋友的家中。朋友年紀比我小,但或許是因為我在生活中的弱智和無知讓她憐憫,她對我始終像姐姐一樣。她像囑咐孩子一般告訴我喝水關門接電話等生活細節的種種種種,然後去北大聽課了。——她是北大法律係的在職研究生。每到北京,我都這樣或長或短地住在她的家裏。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很多。我知道。不僅是因為她的單身,也不僅是因為她有地方住,還因為她的信任。——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對於一個無關於利益的朋友,很少會有像對待親人一樣把你領至家中。
我一個人待在家裏,打開電視,正是河南電視台的“梨園春”,這個節目在河南收視率最高,是個戲曲欄目,卻深受歡迎。我也是其中一個忠實的觀眾。此刻,在北京春天的風中,聽著那熟悉的鄉音鄉韻,我突然掉下淚來。我突然無比鮮明地感受到了我的家鄉。我的故土。我的河南伸出了一雙手,她緊緊地攥住了我濕漉漉的心髒,把它擰出了水。
其實不僅僅是豫劇,也不僅僅是河南。走在大街上,看到柳樹上萌生出的黃芽,我都會止步,不知所措。一切生命都在萌生,我卻正在這一次次的萌生中永久地死去。一切生命都在萌生,我卻正在這一次次的萌生中永久地死去。而我又是如此熱愛這個世界。這可怎麼辦啊。這可怎麼好啊。我被這愛擊中,被這愛打痛。我是個時時疼痛的人。我的心常常處在酸軟狀態。我會突然放下雙手,任淚水洶湧而出。
一天晚上,我上衛生間,發現下水道堵了。我衝了又衝,疏了又疏,還是不行。衛生間裏開始彌漫出難聞的異味,但我卻不反感。我想我可能已經不正常了。我已經變態了。我對異味居然也是那麼留戀!我仿佛隨時可以愛上一切,愛上我看到的看不到的經曆過的沒經曆過的一切。
我溺愛這個世界。溺愛我自己。凡事與人有關,就不會不與我有關。再醜惡,再陰暗,仿佛與我也有一種奇怪的親切。再醜惡,再陰暗,仿佛與我也有一種奇怪的親切。這種感覺是瘋狂的。我似乎是一個活了千年百年的人,對每個角落都熟悉,對每個靈魂都容納。他們都可以被我理解,被我吸融,由我的手導入,成為我生命裏的一個個分支。
能寫的總是有限的,但還是要寫,還是要表達。在可以擁有的瞬間,這是權利,也是幸福。如果不表達,這個世界怎麼能夠知道我對它的愛?我怎麼能夠梳理對這個世界的愛?我怕自己會被這愛湮沒。我怕自己會在這愛中崩潰。
像一個潮汐澎湃的海,台風掠過,海浪衝天。等到海麵平靜下來,沙灘上總會留下閃閃發光的珠貝和玲瓏可愛的小蟹。我對這個世界的愛,是海。而我留下的文字,是珠貝和小蟹。
新白娘子傳奇
我是白素貞。沒錯,我就是那條白蛇。雷峰塔倒掉之後,我的魂魄逃離枷鎖,重返人間。這依然是我的杭州城。湧金門,翠屏山,棲霞嶺,冷泉亭……雙堤仍媚,斷橋猶存,江山人麵均無異,換的隻是人們身上的衣裙和街邊的勾欄瓦肆。西湖柳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我在湖水裏遊弋著歲月,尋找著我的舊夢許仙。西湖柳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我在湖水裏遊弋著歲月,尋找著我的舊夢許仙。——是的,我知道他的肉體早就化作了一黃土,但我深信他的魂魄和我一樣,還在這世上遊蕩,等待著與我再次相逢。
那天,小青找到了我,姐妹情厚,悲欣交集。一番傾訴之後,她一下子便猜透了我的心思。她嚴肅地告知我:對於仙凡相戀,仙界的懲罰不僅沒有鬆動,反而更加嚴厲。隻要愛了,便不會再有法力。聞此,我淡淡一笑,她看出了我的執拗,說你可是幾千年的修行啊。我說我認了。
“如果你發生了什麼意外……”
“我為自己負責。”
“其實,你還有一條退路。不過,這條路比做人還不如。”她說,“如果對這人間徹底絕望,你可以投身到這個西湖中,做一條失去法力的白蛇。”
“我意已決,隻進不退。”
小青搖搖頭,離我而去。
終於,我等到了。這是公元2002年的春天,人們都說這一年的春天格外暖。我不管何年何月,總之,這個春天,我終於等到了我的愛。月光下,水波裏,我一看見他飄然而來的身影和俊逸依稀的麵貌便知是他。於是我縱身出水,化作一個白衣白裙的少女,朝他緩緩走來。這漫長的等待如此艱辛,我的眼裏滿含淚水。我知道自己眼裏的淚如同大宋年間我們初逢時的那場春雨,隻要被他看到,便會將他淋濕。而他沒有出乎我的意料,果然被我的淚光吸引。
“你怎麼了?”他問。是的。這聲音是他。
我說我大學畢業之後來到杭州尋找工作,一直沒有著落,現在身無分文,走投無路,於是萬念俱灰,憂戚哀怨,想要投湖。——無聊之時,在蘇堤邊、白堤旁和斷橋下傾聽人間的瑣碎話語消遣時光,我學了些許皮毛。一邊說我一邊簡直要笑出來,可他顯然是信了,一邊溫言軟語地安慰著我,一邊掏出紙巾為我拭淚。他問我學的什麼專業,我說是中醫。他說他也是學醫出身,因為沒有覓到合適的去處,就自己開了一家診所,如果我不嫌棄他的地方小,可以在那裏屈就。我含淚而笑:前世,我和他可不是開著一家藥鋪麼?夫唱婦隨,懸壺濟世。——果然,果然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