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那麼好。我們戀愛,結婚。沒有法海,再也用不著水漫金山。端午節來臨,我也可以喝些黃酒,再也不必擔心會露出原形。——就是想漫也漫不成,想現也現不了,和他的初夜,我下體劇痛,我便知道,我已全部地愛了,於是也就成了真正的凡胎。我再也沒有了特能,也沒有了妖氣。徒留一顆仙人的心,我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人間生活。我們如魚似水。我們顛鸞倒鳳。我們芙蓉帳暖。我們花好月圓。我們點絳唇,我們念奴嬌,我們沁園春,我們聲聲慢。

回想起來,我覺得做仙人的日子,是那麼傻。

那天晚上,我和他在蘇堤散步,他去給我買冷飲,我獨自待在湖邊,看見小青在湖浪裏嫋嫋娜娜地遊過來。她問我愛的感覺怎樣。我說:“無法形容。你該試試。隻要試了你就會明白,做仙人真的很可笑。不能愛,不懂愛,壽命千載萬載有什麼用?不能愛,不懂愛,壽命千載萬載有什麼用?法高千丈萬丈有什麼用?”

小青歎口氣,說我癡了,眉梢眼角都是甜蜜。

然而,仿佛嘲諷一般,不久,我們看似天衣無縫的婚姻就開了針,綻了線。那天,晚飯後,他在看電視,手機在他的耳邊放著。看著看著,他的頭歪在靠枕上沉沉睡去。這時的他如孩子般,最是可愛。我調低了電視的聲音,依在他身邊,久久地偎著他的臉,怎麼賞也賞不夠。突然,手機的短信提示音脆響起來,在這靜謐的時刻,如警笛一般刺耳。我連忙把手機握在手裏,怕吵了他。他卻還是在一瞬間醒來,從我手裏去奪手機。我本能地躲避著他的手,他驚惶地繼續搶奪。可我是蛇,他哪裏會有我靈活啊。幾次奪空,他停下,神色凝重如鐵。

“給我。這是我的隱私。”

“什麼隱私?”

“不能說。說了就不叫隱私。”他的眼神裏滿是軟弱和戒備。這樣的眼神,除了外遇這個詞和另一個女人的存在,我讀不出別的。

我追究半夜,他終於承認。說是一個患者。被他醫好了感冒之後,也使他患上了愛情的感冒。被他醫好了感冒之後,也使他患上了愛情的感冒。他說他正在進行自我治療,很快就會痊愈。

我信了。我知道自己隻能信。我也知道自己的信從某種意義上講隻是掩耳盜鈴,但能掩就掩,不然還能怎樣?

然而,掩耳盜鈴畢竟隻是掩耳盜鈴。鈴還在,時時響,叮叮當當,不絕於耳。我以妖精的靈敏感覺搜索著他所有的蛛絲馬跡,發現他的感冒居然是最頑固的反複型。這一次剛剛收尾,下一次又登台上演。此消彼長,此起彼伏,一出接一出,讓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也知道,在這個輕浮世間,他的所為不過是男人之間最常見的情感症狀,是永遠沒有靈藥的流行性感冒,獵豔的習氣就是另一種意義的法海,我所受到的幹擾是最正常的事情。但我就是不能容忍:我前生今世都在他身上,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但是,他就是可以。

那天,我們去看越劇《白蛇傳》。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戲,讓我看得心如刀割。在白蛇被壓在雷峰塔下的那一場,許仙在塔外大段哭訴,我問身邊的他:“如果我是白蛇,我進塔了,你會怎樣?”

“我麼,”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歡娛夜短,寂寞更長,單身的雙人床多麼難熬,還是多找幾個老婆要緊。”

最輕鬆的戲言裏麵有著最嚴峻的答案。我心欲碎。

他如嬌弱的患者,我如倔強的醫生。他病,病,病,我治,治,治,紛爭,和好,和好,紛爭……時日久遠,他依然興致勃勃,情腸轉動,往來穿梭,樂此不疲。我卻倦了。想讓自己收手,又不知該如何收,何時收。茫然無措中,我學會了煲湯,給他煲各種各樣的湯,送到診所:排骨蓮藕湯。將豬肋排洗淨,順骨縫切成單根,斬成寸段,焯水撈出,洗去血沫,蓮藕洗淨去皮,切塊。鍋內放適量冷水,先放入薑片,蔥段,料酒,大火燒開後轉小火燉一個小時,再放入藕塊。這道湯味甘性平,護胃補血。

南瓜毛豆湯。將南瓜洗淨,挖出內瓤,將瓜身切成小塊。毛豆剝出豆粒洗淨,枸杞用溫水泡軟。油燒至六成熱,放入蔥粒煸香,再放毛豆翻炒片刻後放入南瓜,倒入適量清湯。大火燒開後小火再煮三十分鍾,加入鹽和雞精出鍋。這道湯養顏解毒,改善秋燥。

川貝鴨梨湯。將鴨梨洗淨,去蒂挖核,切成四瓣。川貝用溫水泡軟。將這兩樣同時放入鍋中,大火蒸二十分鍾後加入冰糖熬燉。這道湯潤肺理氣,止咳化痰。

……

那天,我給他送過湯回到家之後,突落大雨。我去給他送傘,一推開他診療室的門,就看見他和一名新進不久的小護士在診療床上鴛鴦雙疊。一時間,恍惚中,傘上的雨水滴滴嗒嗒落在我的衣上,我居然想起我在前世的船上與他邂逅,我孝頭髻,素釵梳,白絹衫,麻布裙。我居然想起我在前世的船上與他邂逅,我孝頭髻,素釵梳,白絹衫,麻布裙。他黑漆巾,白玉環,青羅袍,長皂靴。讓我們結緣的那把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的,八十四骨,紫竹柄。拿在手裏沉著厚重,如那個年代的愛情。而我手中這把,為何被我輕輕一握就碎成了粉末?

什麼是百年修來同船渡?什麼是千年修來共枕眠?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也因此,沒有人比我更心痛。

我淚落如雨。

懷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我告訴了他全部真相。期冀他珍愛我前世今生對他的癡,渴望他能救我的命。——我的愛情,就是我的命。

他怔住,冷笑:“你說你是白蛇?真編得出來。那你變一條蛇給我看看。仙人不會老,你怎麼有皺紋?對了,當年白蛇能從國庫裏偷銀子給許仙用,你能不能從商場裏給我偷一枚鑽戒,或者是最新款的那部三星手機?……再胡說,我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我的嘴角流出微笑。我問自己:你在幹什麼?這是一個相信欲望不相信誠意,相信胡說不相信真話,相信故事不相信愛情的時代,他怎麼能相信我?而他又有什麼能讓我相信?

心如死灰。我決定投湖。我已明白:做女人,不如做一條普通的蛇。

夜涼如水,月光溶溶。所有的夜晚都相似,每一個人卻從不相同。所有的夜晚都相似,每一個人卻從不相同。我再次來到斷橋邊,對著湖水整容理妝。就在我投湖前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見,我的妹妹小青正從湖水裏淩波而現,她化作了一個妙齡少女,身著一襲青色衫裙,笑意盈盈地朝著一個麵目清朗的青年男子走去。

我愛法海

我是青青。沒錯,我就是那條青蛇。那一天,我和我的姐姐白蛇白素貞於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邊,碰到了許仙。姐姐眼波的流轉寫滿了她的愛戀,於是我揮動衣袖,便有薄雲化為細雨,許仙的一把舊傘,撐開了一樁千古姻緣。

雷峰塔倒掉之後,姐姐白素貞重返人間,來到杭州,追尋舊夢許仙。我告訴她:對於仙凡相戀,仙界的懲罰不僅沒有鬆動,反而更加嚴厲。隻要愛了,便不會再有法力。最後的退路,是投身到這個渺渺西湖中,做一條失去法力的白蛇。——後來,她一次次被愛所傷,我全都知道,卻愛莫能助。我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她為愛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