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天晚上,我在湖裏等到了她。看見她在岸邊閑坐的表情,我就明了了她的心意——她果然要選擇這條最後的退路。我在一棵水草下隱藏了起來,本想等她入湖之後和她親密絮語,我在一棵水草下隱藏了起來,本想等她入湖之後和她親密絮語,但是,來不及了,我看見了那個人。他來了。

我躍湖而出的瞬間,回頭看了看湖麵。湖水深處,一道雪亮的光蜿蜒而逝。我清晰地感到,湖麵漲了一寸。

我知道,那是姐姐的淚。

可是,我顧不得了。

我和那人行走在堤邊,看見姐姐漸漸向我遊近。姐姐的身已是一條普通的白蛇,但那心,還是仙界。她用她盈盈欲滴亦焦亦灼的眼睛一句句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像我一樣前仆後繼,重蹈覆轍?

我無語。隻是轉臉向那人微笑如花。如果姐姐能夠看清楚那人的容顏,或許會知曉一二吧。我傻傻的姐姐,她隻知我是可心的紅娘,是嬌美的閨密,是伶俐的小鳥,是纏綿的絲帶——是她的配角。她不知道:我也有我的愛。

那人長得像法海。

我愛法海。

初見法海,是在我們的“保和堂”生藥鋪門前。已是黃昏,我正埋頭算計著今日的流水賬目,隻聽一陣清脆的木魚聲響,抬頭便看見了一個灰衫草鞋的年輕僧人,他朝姐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施主到寺燒香布施。”姐姐道:“那日未必得空,今日先與了你罷。”一邊讓我將二十兩紋銀遞與他,一邊自開櫃門道:“我這裏還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和尚接了香,又朝我這裏接銀,我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眉清目秀的臉,正準備給他,又忍不住縮回了手,逗了他一逗,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僧法號法海。”他打了個問訊,緋紅著臉離去。我朝姐姐嬉笑:“還會臉紅,他是個塵心不淨的小和尚呢。”姐姐卻也朝我微微一笑:“我隻看見一個春心初動的小妮子。”她這玩笑我不依,和她理論了半天,她方才退讓道:“你既如此小氣,我不再打趣就是了。諒你假小子一個,也動不了這個春心。”

以後,這種話她果然沒有再說過。可她哪裏知道,我之所以在意,恰恰是因為她最初的這話觸到了我的癢處。這法海,果真破天荒地動了我的春心。

春心,春天的心。春天的人,春天的風,春天的花香,再照上春天的光暖,才能動了這春天的心。一旦有愛在這春心裏播下了種,就會紮根,就會抽葉,就會生長,生長得蓬蓬勃勃,夜夜不息。

作為一條修行千年的蛇妖,我不再有冬眠。但是,作為一個女子,我愛情的冬眠卻已經持續了太久太久。動了春心之後,我便告別了這漫長的冬眠。愛睡懶覺的我開始早早起床,對鏡貼花,偶爾細聲細氣地念白兩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啊。”

轉眼便是七月初七,我極力攛掇姐姐去金山寺進香。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到處尋覓法海,卻看不見他的蹤影。百無聊賴中,我信步遊走,居然順著一條花木蔥蘢的小徑來到了一所別院,別院裏居然還有一處青瓦白牆的禪房。禪房靜靜,花木靜靜,果真是禪房花木深呢。

房門虛掩,窗紙雪白,頑皮心起,我捅破窗紙,隻見一個背影筆直的僧人正在蓮花團上打坐。盡管看不見他的麵目,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認錯人——那不是法海是誰?我屏聲靜氣,喉嚨微噎,雙眼酸脹,一種沒來由的欣喜和委屈才上眉頭,便上心頭。不是沒來由,怎會沒來由?我知道我是喜歡了,是中蠱了,是入道了,是愛了。

聞得風聲,他亦回頭,起身,打開房門。我身要走,心卻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我。他已全無生藥鋪初見時的生澀靦腆,那眉宇間的凜然正氣和厚重之風讓我顫栗,又讓我恐懼。而且,他居然有袈裟,有禪杖——他是禪師。

我突然明白:他去“保和堂”布施,隻是一個借口。他真正的理由,是在聞得諸多傳言之後要親證一下我們是不是真的妖孽。我們是妖孽。他肯定已經是知道了。那為何還不去除掉我們?……疑惑中,我看見他眼睛中的悲憫一點點彌漫開來。那悲憫是如此廣闊,似乎不僅僅涵蓋了人,也不僅僅涵蓋了妖,還涵蓋著萬事萬物,萬性萬情。亦包括他自己。

他亦在悲憫自己。

他為何要悲憫自己?

“去罷。”他說。

這是要放過我們了。

“不去。”我說。

“不去會悔。”他說。

“不去不悔。”我說。

一刹那,我看見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閃亮。那眼睛,居然很像我看慣的妖的眼睛。

之後的日子就不太平了。是人盡皆知的凶險與忙亂。我和姐姐盜州府官銀,他支使許仙誘飲我們喝雄黃酒。我和姐姐竊了典當行的珠寶栽贓給他們的小僧人,他密令許仙偷下三道符。他囚禁許仙於金山寺,我和姐姐則水漫金山……許仙至蘇州,我們便去蘇州,他也跟到蘇州。許仙至鎮江,我們便去鎮江,他也跟到鎮江。許仙轉回杭州,我們便回杭州,他自然也跟回杭州……以許仙為核心,他施法,我們施魔。你來我往,川流不息。

說實話,伊始我和姐姐都有些驚慌。後來發現他的法力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麼厲害,便也逐漸穩下了心和他較量。他主動打我們,我們便硬著頭皮迎上。他若不主動,我便悄悄找茬去引他打。總之隔一段時間,便得打一次。看到姐姐為此累得心力交瘁,狼狽不堪,我也暗暗感到愧疚,可我控製不住我自己:若不如此,我就沒有理由見他。我是妖。妖若想見魔,除了打鬥,沒有別的機會。我隻有頑劣淘氣,隻有無事生非,才會和他糾纏不清。因此,哪怕流血、流淚,我也在所不惜。

一次,一場惡戰之後,我和姐姐蓬頭垢麵地坐在荒郊野地,忽然發現對方的頭發上滿是帶刺的小小圓球。姐姐告訴我,這叫蒼耳。說這種植物的最大特性就是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會將刺紮在你的身上,強迫著與你親密,跟著你走。我忽然笑了:這可不就是我對法海的愛麼?竭盡全力地想要讓他看見我,他對我恨也好,厭也好。隻要有溫度,就好。何況,從打鬥時他手下留情的程度我也隱約悟出:他對我們並不是那麼恨,那麼厭。和我們打,他好像也很過癮。這種打對於我們雙方來說,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運動。

那天晚上,我耐不住相思之渴,悄悄去金山寺看他。還是那所小小的別院,那個靜靜的禪房,他已入睡。皎潔的月光下,他相貌安恬。唇邊居然有嬰孩般的清清涎水。我忍不住笑了,但下一刻,我的笑便止住——我看到了他枕頭左邊的那隻缽。

那隻缽,我認得。那隻缽,是我們的天敵。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法力的凡人,隻要他在我們麵前亮出那隻缽,我們就得丟盔卸甲。

但他始終沒有亮出那隻缽。

為什麼?

我終於確認:他想和我們打,想和我們鬧。作為一個法力高超的法師,他在這人間,其實是一個寂寞的戰士。他太想找到一些水平相當的對手,做一些水平相當的遊戲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和他,是敵人,也是友人。是煩惱,也是情誼。是宿命,也是緣分。是痛苦,也是歡樂。他和我們的心靈血緣最為相近,最為親密。他知道隻要妖不害人,妖便是佛。佛若有邪心,佛也是妖。佛若有邪心,佛也是妖。他甚至是我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