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不,不是這樣。在他枕頭的右邊,另一樣不同尋常的東西打斷了我的遐想:那是初次相見時,姐姐施給法海的那塊降香。
我如墜冰窟。
原來,白素貞要吃許仙,早就吃了。她跟著他在人間遊蕩,隻是因為愛。我要逃法海,早就逃了,我跟著他在人間遊蕩,隻是因為愛。法海要鎮白素貞,早就鎮了。他跟著她在人間遊蕩,也隻是因為愛。
是的,隻是因為愛。
我對法海之心,如同法海對於姐姐之心。我是另一種意義的法海,而法海是另一種意義的我。我和法海是居然是如此的知己。也隻能是如此的知己。
我嫉妒。我憤怒。我是道行不深的妖,我無法控製我的劣性。我不想再看見姐姐,她愛情上的豐收讓我屈辱。我也不想再對法海溫柔,他是讓我屈辱的主犯。我更不想看見許仙,這個懦弱搖擺的俗夫……心態的陰冷讓我不斷作祟,於是,遊戲的性質陡變,惡作劇開始升級為悲劇,我們和法海的遊戲越來越成為真正的戰爭。而法海的手腕也逐漸硬,逐漸冷,逐漸握緊了拳頭。
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這是我期盼已久的時刻。讓一切都毀了吧。既然我和他都得不到。我不願用我的悲傷映照他人的幸福,即便那人是我的姐姐。
法海終於使出了他的缽。
他饒過了我。我不謝他。我知道,那缽收的,是他的愛。如果他愛我,我將視缽為天堂。
不久,他便坐化在了雷峰塔前。坐化前,他手裏,還拿著那塊降香。這塊香已經滄海桑田,古老無比。輕輕一碰,就成了碎末。
但是,香還是香。如同,愛還是愛。
躍出湖麵,我奔向一張酷似法海的臉。我知道他不是法海。我的法海,已經不在這世間。但是,讓我奔向他吧,哪怕隻是一天,兩天,我都已經滿足。我不絕望。因為我從未對愛情抱有希望。我不絕望。因為我從未對愛情抱有希望。我已明白:這人世的愛情有多美麗,就有多殘酷。佛憐我前世癡心未償,在今世便給了我一副法海的軀殼去供我圓夢,這已經是太大太大的仁慈。
若不化蝶
祝英台與馬公子成婚那天,“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問知山伯墓,祝登號慟。”忽然間飛沙走石,墳墓裂開,於是祝英台縱身跳進了墳墓。墳墓合上,一對美麗的蝴蝶從墳頭翩翩飛出。之後,“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塚”。
初唐梁載言所撰的《十道四蕃誌》與晚唐張讀所撰的《宣室誌》是正史,坊間的口口相傳是野史。總而言之,我知道,眾所周知的版本不過如此。
我是誰?我是祝英台的一塊手帕。她死的時候,我就在她身上。我知道她所有的眼淚,知道她所有的猶豫與決絕,知道她所有的無奈與悲傷。
是的,最初的最初,她是愛梁山伯,梁山伯也愛她。他們相遇那天,梁山伯在草橋上,白衣飄飄風骨神。他們相遇那天,梁山伯在草橋上,白衣飄飄風骨神。祝英台在草橋下,玉樹臨風正青春。然後便是結拜兄弟,萬鬆書院同窗共讀三載。那是百憶不厭的黃金時代。如同唱詞裏說的那樣:一月梅,二月俏,山伯敲冰茶水燒。英台背書記不牢,喝口熱茶記性好。三月春,四月紅,清風拂麵杜鵑鬧,英台懶睡不起早,山伯掀被高聲叫。五月五,過端午,祭奠屈子粽子包,山伯裹粽手腳笨,全靠英台把手教。六月裏來蠶豆笑,英台頑皮偷豆角。農夫提鋤追下山,山伯為她挨拳腳,七月七,八月八,明月千裏照萬家,嫦娥寂寞舒廣袖,山伯英台看月老。過了九月是十月,豔陽天裏興致高,四書五經學得好,仕途功名淡忘了。十一十二天寒涼,瑞雪初降蓋山腰。彩鷂仔細收藏起,來年春天再逍遙……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三年匆匆而過,便是著名的十八相送,難舍難分。她打了無數比方暗示自己的情誼,他卻冥頑不化。最後她隻好告訴他:家中有個小九妹,未知你梁兄可喜愛?她品貌就像我英台,梁兄你花轎早來抬。
之後呢?
祝英台歸家,馬家來提親。馬家是名門望族,馬家公子馬文才對祝英台仰慕已久。
這時祝英台的心還是在梁山伯那裏的,但那又怎樣?他毫不知情,她還要等多久?原以為天從人願成佳偶,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標。沒辦法的事。祝英台堅持了一些時日,就認命了。她認這個命並不是很勉強。馬文才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惡劣愚蠢潑皮不堪。他相貌堂堂,有才有貌,有情有金,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段姻緣名正言順。如果說當年和梁山伯一起稱兄道弟的祝英台是高飛的風箏,是狂縱的波瀾,那麼,待嫁馬氏的祝英台已經回歸了正常的女兒態,成了她為自己擬造的另一個人:小九妹。
這個小九妹,不是為梁山伯預備的。
但是,大婚在即,梁山伯突然來訪。接著便是知情,驚喜,提親,被拒,憤死。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在人們的傳說中:祝英台背信棄義,水性楊花。
馬文才戴上了一頂名義上的綠帽。
祝員外夫婦是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
結論:一、祝英台必須和馬文才退婚,不然就是輕浮玩弄了梁山伯。
二、祝英台必須對梁山伯有所表示,不然就是讓梁山伯枉送了性命。
祝英台的生活,再也不能按照預想的流程順暢地進行下去。
祝英台知道:最可怕的時刻已經到來。
如果梁山伯活著,再娶一個女人,或許一切都會風平浪靜,但他偏偏死了。她不能埋怨梁山伯,人死大於天。去埋怨一個死人是不厚道的,且也無用。她也不能去埋怨父母,他們都隻是愛她。她更不能埋怨馬文才,他更沒有任何罪過。
於是,有罪過的就隻有她。她活著就成了罪過。
於是,她就隻有死。用死來謝罪。
於是,就到了那天。那天笙簫管笛,鼓樂喧天,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祝英台是大戲的主角。她在閨房裏梳妝許久,不要任何人幫忙。隻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研創著自己的美:瓔珞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疊盤龍髻,繡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錦絨裙,釵頭鳳,金落索。眉如小月,眼似雙星。——星光裏的淚,把我都沾濕了。——星光裏的淚,把我都沾濕了。
她要盛裝把自己出嫁。因為她這一嫁其實是兩嫁:她把祝九妹的姓名給了馬文才,把祝英台的姓名給了梁山伯——她把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了馬文才,一半給了梁山伯。給馬文才的那半是悲,給梁山伯的那半是劇。悲的沉痛,成全了劇的完整。這就是悲劇的由來吧?
就這樣,祝英台外紅內白,外豔內素,外新娘內孝婦,坐著馬文才的花轎來到了梁山伯的墳前。後人傳說中,她在化蝶之前有一段深情告白,說什麼“與子偕老生前定,執子之手不了情”。說什麼“生死相伴,地老天荒”。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不是。她說什麼我聽得最真切。
她說:梁山伯,我來了。我還你的債來了。我知道,隻有我死了,我才能平靜,我的親人也才能平靜。我必須用我的死來清洗你給我們帶來的羞辱。但是,我要對你說,梁山伯,你因為得不到我就去死,這種愛與其說是愛我,不如說是愛你自己。你用你的死來逼迫我死,與其說你是一個情種,不如說你是一個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