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將瓊蓮囚禁了起來。這便是瓊蓮失約的原因。張羽大驚，然後是感動：想不到，喜訊未傳災禍降，瓊蓮啊，你一片深情摧肝腸啊，士為知己死不惜，我要救你出海，把龍宮闖她和他當年，也是一樣。當年的她花容月貌，色藝俱佳，真真是小城裏的一顆明珠，追逐者你來我往，川流不息。有風流倜儻的同道，有背景深厚的世家，有門第顯赫的權貴之子，甚至於權貴本身，卻都被她一一拒絕。她愛上的，是她的青梅竹馬。在她胭脂粉黛風光旖旎的時刻，他在灰暗的售票口清點汙濁的零鈔。在她胭脂粉黛風光旖旎的時刻，他在灰暗的售票口清點汙濁的零鈔。
父母罵她沒有眼光，說不攀高枝，以後唱不動了就找不到好出路。她不聽。父母把她關在家裏，他找上了門，挨了打罵，被趕走。就像戲台上，張羽拿著瓊蓮給的鮫帕闖了龍宮，遭到了龍王和惡龍的紛紛嘲笑。龍王說：雖說什麼瓊蓮贈帕兩情牽仙凡阻隔婚難連瓊蓮已是天龍婦豈能與你再相見寡人寬容不罪你且贈你明珠十斛日去議親返人間而他亦是堅決的。如張羽：知音難得，何懼仙凡路難行明珠千斛也難動張羽一顆心張羽被天龍化為石人，瓊蓮傷心欲絕之際，聽說摘掉龍身的頷下珠，就可以將魔法解掉救出張羽，於是便摘掉了自己的頷下珠。頷下珠是什麼東西？是龍的命脈，失珠不能上天，不能化人形，後果很嚴重。但是瓊蓮決心已定。她說：為救張郎粉身碎骨也甘願何惜頷下把珠舍含淚忍痛將珠摘張羽獲救，去蓬萊島上求蓬萊仙女，讓她賜教去拯救瓊蓮。仙女給了他銀鍋、風火扇和金錢三樣寶物，讓他用銀鍋舀起海水，風火扇扇起神火，去煮幹大海，便可以見到瓊蓮。金錢則用來解決其他危難。張羽如法行事，果然奏效。老龍王將他招至龍宮，與瓊蓮成婚。此時瓊蓮卻想拒絕，因為她失去了頷下珠，不人不仙，狀貌恐怖。瓊蓮唱：豈能夠，連累張郎遭物議鮫帕留贈，我回海去張羽決然道：怕什麼物議，顧什麼形穢誓與你，人間海底，生死相隨永不離他們倔強的愛情再次感動了蓬萊仙姑，仙姑施了法術，讓瓊蓮成了人形。於是，皆大歡喜。
這是瓊蓮，又何嚐不是她？母親漸漸心軟，父親的意誌卻堅硬如鐵。後來她破釜沉舟，把身子給了他，和他同居，懷了孕。雙親隻好妥協，讓他們結婚。他們生了個女兒，日子一天天地過了下來，直到現在。
戲終。絲絨大幕漸漸合攏。神仙的日子她是不知道了，但她的日子，她是知道的。他們的生活裏，也有銀鍋、風火扇和金錢。戲曲漸漸沒落，他們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銀鍋裏需要肉和菜，風火扇扇的寒風中需要新衣衫，至於金錢，拿來考量貧賤夫妻則屢試不爽。至於金錢，拿來考量貧賤夫妻則屢試不爽。結婚三周年紀念日，她偶爾想浪漫一下，做了四個家常菜，點了三支紅燭，說要吃燭光晚餐。他把兩個菜放進冰箱，說已經夠了，又把紅燭吹滅了兩支，青煙嫋嫋中，他說：“不要浪費。”冬天的水果一塊錢一個，是一種奢侈，元旦那天，她在攤上挑了五個梨，他拿下三個，說：“太涼，不要吃得胃寒。”
胃沒有寒。寒的是她的心。她發誓要改變這樣的窮困。他說他想去文化局的辦公室工作，讓她去說情。她去了——他明知道局長騷擾過她。星月沉沉的夜晚，她去了一次，他的問題就很順利地解決了。然後他被提拔當了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再然後，他當了副局長，局長。再然後，他外麵有了人，和她離了婚。她也哭過，鬧過，最終還是順了他的心意。他把房子給了她，自己領走了一團新：新人，新房，新婚。而她這裏，一切都是舊的：房子，她自己，女兒，記憶——還有工作。這時的戲曲雖然已經有了複蘇的跡象，然而她因為年老色衰，在劇團裏的位置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後隻能演慈祥的龍母。
女兒大學畢業留在外地工作，成了家，現在，她一個人過著日子。也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不肯。問她是不是還在想著前夫，她微笑不答。於是人們都議論她傻。她知道了，也不回應。有人都說她的眼睛沒有以前水靈了。她笑：“這就對了。海都能煮幹，何況眼睛？”
眼睛就是心的海。眼睛就是心的海。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了愛。不用煮，海就已經幹了。
有時候，她會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何必為了所謂的愛情，那麼傻呢？但是，每當看到戲裏的瓊蓮和張羽，她就會想：有過愛，終歸是好的。有過這麼不可理喻的愛，終歸是好的。就像那幹了的海底，終歸不是空白。總有白花花的鹽粒晾曬出來，供她在深夜細嚼，慢咽，醃菜，拌飯。
一天，幕落的時候，有細心的觀眾指著龍母對身邊人歎道：“喏，那個老旦最為敬業，入戲最深。你看，她的眼裏居然有淚。”
另一種讀法
《孔雀東南飛》這首詩你肯定讀過吧？據說是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與《木蘭詩》《秦婦吟》並稱為“樂府三絕”。通行的說法是這首詩為建安時期民間創作，你不覺得可笑麼？民間創作？民間創作一個順口溜還差不多，這麼一首長詩，民間怎麼你一句我一句地創作出來？
是我寫的。真的是我寫的。不信麼？那我告訴你，這首詩有一個隻有我知道秘密：它還有另一種讀法。眾所周知的主題釋義我當然知道：焦仲卿劉蘭芝伉儷情深，但在惡婆婆的逼迫下忍痛分手，分手之際還海誓山盟，然而劉蘭芝回到娘家後被勢利的哥哥強配豪門，她在婚期的前夜投水自盡，焦仲卿聞訊也上吊殉情……
不，不是這樣的。這些都不是我想說的。太多人都沒有讀懂我的詩。我最想所表達的那些意思，就在它的另一種讀法裏。
先看起首。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這強硬的口氣，哪裏是焦仲卿休妻，明明就是劉蘭芝休夫啊。她在曆數了自己的優秀之後坦言“君家婦難為”。為什麼呢？
焦仲卿，廬江府小吏，生母早逝，父娶後母，後母年輕漂亮，風姿綽約。過門沒多久焦父病重，仲卿與後母一起服侍，晝夜相伴，居然生了不倫之戀。二人發生了苟且之事，且懷了孕。焦父得知，雪上加霜，魂歸黃泉。懷胎十月之後，焦氏生下了仲卿的孩子，是個女嬰。這個孩子對外是仲卿的妹妹，對內則是仲卿的女兒。這個孩子與焦仲卿年齡差距很大，所以劉蘭芝才會說：“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