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深的愧疚中，仲卿和焦氏卻也獲得了期盼已久的自由，瘋狂纏綿了一段時間。床幃之間雖是盡興，可出了床幃，那是一段怎樣畸形的光陰啊。怕女兒知道，怕鄰居發覺，怕親戚懷疑，相顧吃飯的時候，他們從來不敢看焦父的牌位……不能見光，膽戰心驚。讓人知道，自然是死。可憋在心裏，也會悶死。濃重的窒息讓魚水之歡也漸漸失了顏色，黯淡成了一件舊衫。隨著仲卿年齡的增長，向他提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終於都認識到：如果還想相守在一起，焦氏不可再嫁，但仲卿必須結婚。劉蘭芝就是他們掩人耳目的道具。——於是就可以理解了：為什麼劉蘭芝怎麼努力都不會被焦氏欣賞，為什麼焦氏怎麼虐待劉蘭芝焦仲卿都默默忍讓。他當然深知自己虧欠了蘭芝，便在背地裏對蘭芝惜香憐玉。於是，惡性循環開始了：仲卿對蘭芝好，焦氏對蘭芝惡。仲卿對蘭芝越好，焦氏對蘭芝越惡……。乃至於仲卿在蘭芝離去的關頭對焦氏說“今若遣此婦，終老不複娶”時，焦氏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豈止是大怒，簡直是發瘋了。
劉蘭芝不是傻子，她發現了這個秘密。於是她自請離去。拔掉眼中釘，焦氏自然順水推舟。然而焦仲卿對劉蘭芝卻是無法交待的。於是：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他的難過是真誠的。和後母的激情再豔麗，也到了淡的時候。何況這種病態的感情，病態的愛戀，有幾個男人能經年累月熬得起？再有歡愉和快感也不過是病理的歡愉和快感，他總還是想要呼吸清冽的空氣，過健康的生活。劉蘭芝就是他最清洌的空氣，最健康的生活，最香甜可口的家常飯菜，最光明正大的妻子影像。
劉蘭芝終於離去。焦仲卿為她送行。離別的感傷更加重了他對這段健康情感生活的留戀，這種留戀讓他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劉蘭芝。在別離的路上，他對劉蘭芝實言相告了所有的秘密，劉蘭芝也根除了往日對他的輕屑，開始真正地心疼、憐惜和敬重這個被煎熬的男人。——這時候才算有些愛情的意思了吧。於是：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願望隻是願望。他們的情感天堂對於焦氏來說卻是情感地獄。她以自己和女兒的性命威脅，以焦仲卿的仕途前程威脅，以焦氏家族的榮恥威脅……每一種威脅都是殺手鐧。焦仲卿妥協了。每次相會他都對劉蘭芝說他在想辦法，其實他自己最清楚不過：根本沒有什麼辦法。他不過是用自己最薄弱的一點兒虛榮心打造了一個最虛無的借口，以此來延長蘭芝和自己的幻想。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待的時間最為漫長，劉蘭芝無法抵抗娘家的壓力，終於答應再嫁。知道消息後，焦仲卿長鬆了一口氣——他終於不用去對蘭芝實踐自己的諾言了。轉而，充滿嫉妒之情的他卻用最無恥的諷刺之言來做為祝福——弱者一向善於欺負比自己更弱者：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對此，被激怒的劉蘭芝毫不示弱：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其實話至此境，也不是非死不可。但剛烈的劉蘭芝以自己的行為對焦仲卿做出了最決絕的挑戰。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於是，焦仲卿也終於做出了人生最後一次選擇也是最男人的一次選擇：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這就是他們愛情真相。沒有什麼可歌頌的堅貞不渝，沒有什麼可震撼的生死相許。隻有軟弱、無奈、背叛、爭奪、傷害、絕望……
隻是人性的悲劇。
就是這樣。你愛信不信。
批謊記
神話都是謊言。不過，一樣是謊言，資質卻有高低之分。誇父逐日、嫦娥奔月、女媧補天都是大氣磅礴邏輯嚴密神話都是謊言。的高優謊言，是博士的底蘊。而牛郎織女就不大好，屬村小水平。每一想起就讓我如鯁在喉，不批不快。
一個剛剛成年的男子，家境清貧，雙親過世，隻有一個懦弱的哥哥和一個凶悍的嫂嫂，這人物結構有些像武鬆武大和潘金蓮。但小叔沒有武鬆強悍英武，嫂嫂也沒有潘金蓮香豔俏美，更沒有豐沛的情欲要去勾搭小叔，她最看重的是那點兒本來就微薄無比的家私。於是終於有一天，小叔被哥嫂驅逐出門，分得的唯一財產便是一頭衰老將死的牛。這頭牛陪他長大成人，因此就被人稱為牛郎。忽然想：那時節的人任誰也想不到，牛郎這個詞今天會和鴨子一樣成為男妓的代稱吧？這個神話雖然拙劣，誕生它的時節卻是個憨厚的時節。
老牛是一個仙。分家之後牛郎才知道這個。在中國的神話裏，盡有這樣來曆不明深藏不露的仙。而且這仙往往是以最低姿態的形式出現：觀音扮成老嫗，太白金星裝成乞丐，小龍女在荒野牧羊……以苦弱來考驗人們的仁善是仙家們慣用的伎倆。牛郎很珍愛這頭老牛，他經得住了考驗——我很懷疑這種考驗的準確性。這牛是牛郎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財產，換作是誰誰也能經得住考驗。這不是考驗，幾乎隻是自私的本能。
仙牛有一天開口說話，說的話便是天機。天機不可泄露，泄露者死。這老牛便也快死了。他指導牛郎說天上的織女們會在附近的湖裏洗澡，他可去湖邊撿媳婦。牛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善卻讓我不能認可：一、老牛肯定偷看過多次織女們洗澡，品行有問題。若沒有問題也不會被貶到凡間。二、他當初在天庭多半是與王母娘娘有過節，不然不會專跟她的織女們過不去。但牛郎不想這麼多，隻興奮難耐地要去占這個大便宜，於是某年某月某一天，他來到湖邊，偷偷撿了一件衣服——我便又疑惑：一、仙女再洗澡也是仙女，不至於連一件貼身的衣服也變不出來。孫悟空七十二變，她再不濟，一變兩變總是可以的吧？二、牛郎對織女到底是否一見鍾情？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一群美女裸浴，他早就花了眼了。那便又得出一個結論：他對織女不過是瞎貓逮了隻死耗子，撿到筐裏便成菜而已。他對織女不過是瞎貓逮了隻死耗子，撿到筐裏便成菜而已。
接著就是相愛，成家。牛郎安頓了家庭，老牛便死了。死得倒恰是時候。遺言叮囑要留下牛皮，一是作為紀念，二是關鍵時刻可以派上用場。牛郎一一遵守。然後他和織女生兒育女，不可理喻地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些神話的完滿結局在此成為高峰，高峰之後是懸崖，然後一直落，落，落到深淵裏去。王母娘娘這個既勢利又僵化的女人不允許織女留在凡間，在某一天親自將她擄走。牛郎情不自禁追妻，披上了老牛的牛皮——老牛已經死了，它的皮卻法力依舊——飛天而去，在飛天的時候牛郎還沒有忘記兩個孩子，將孩子們放在了籮筐裏。這是這個神話最合情感邏輯的地方。眼看著快追上了，王母娘娘將頭上的簪子拔下一丟，簪子頓時化成了銀河。這是這個神話裏最浪漫優美的一幕。漫漫銀河就此有了出處，燦燦星光彙聚在了一起。不過最浪漫優美的一幕卻是由王母這個被嚴重醜化的女人做出的，多少讓我覺得怪異——我們切莫忘記董永和七仙女也是她拆散的，她似乎是個極善棒打鴛鴦的變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