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此節我也還是有問題:
一、王母娘娘用的是什麼材質的簪子?金銀都太俗了一些,想想還是玉簪比較合她的身份。
二、她看見牛郎披著的那張牛皮會是什麼感覺?我想,她一定認識那張牛皮。
這漏洞百出的神話至此遠遠沒有完,它還有一個無比悠長的尾巴:每年七夕,無數的喜鵲要為他們的相會搭橋。在我看來,他們不見也罷。一個在天庭,一個在凡間,說什麼好呢?她說雲彩他說地,他說莊稼她說霞?最共同的語言是兩個孩子,那麼就說說女兒的衣服?兒子的身高?或者討論討論他們的撫養問題:是由牛郎繼續帶著還是由織女想辦法帶到天庭?這對孩子的前途命運相當重要,簡直等同於是去讀美國哈佛還是去讀本地技校……可正因為有這兩個孩子,他們連最平常的夫妻之事也無法實施。即使孩子睡了,還有那麼多喜鵲聽著呢。而且,再想想,他們兩個一個永遠顏如玉,一個即使披著牛皮也擋不住滿頭霜,行夫妻之事恐怕也是甚為不堪吧。多半也就是相顧沉默,什麼也說不得,什麼也做不得。
俗人不能讀神話,一讀就想解構。
我就是這類俗人。可我解構完了還想重構,重構的版本如下:牛郎生性頑劣,調戲嫂嫂,嫂嫂也不是省油的燈,拿住了他的把柄便和哥哥趕他出門。老牛原是王母娘娘的情夫,因與她的侍女有了瓜葛惹惱了王母,便被發配人間。老牛與牛郎相依為命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牛郎在他的唆使下得到了織女,過了一段好日子,可王母偏偏看不得手下女人過好日子,便出麵幹涉,將他們夫妻分離。在牛郎帶著一雙兒女快追上王母和織女的時候,王母本來尚有些許惻隱之心,可看到了那張牛皮便厭惡之至,用玉簪劃出了一條銀河。至於牛郎織女的七夕會,雖說一年就這一個晚上,可正因此,最好還是相顧無言——最珍貴的時光往往是用來沉默的。
是,我承認我的版本尖刻、潑辣、俚俗。既沒有塵土的厚道,也沒有天庭的唯美。可我覺得惟其如此,這對情侶才有著可親可信的氣質,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愛情神話。神話都是謊言。愛情神話,是謊言中的謊言。隻有在塵土和天庭之間鋪墊出結實鮮活的細節,才能夠讓我臣服這雙重的謊言。
一個女人的自殺史
《三言》之中,讓我落淚最多的小說,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美麗絕倫的杜十娘十三歲誤入青樓,遇見李甲時,是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曆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當產而不惜。”迷倒眾生的杜十娘,在迎來送往的皮肉生涯中,在倚門賣笑的低賤交易裏,堆砌出了繁花般的豔名,也在紅酒綠衣中磨煉出了非同一般的世故、城府和心機。
這樣的女子,難得糊塗。這是她的脫俗之處,也是她的悲哀之處。因為學會糊塗,恰恰是太多女子賴以平安度日的一個根本。脫俗這個詞,是好擔當的麼?俗是水,人是魚,無數魚都在水裏優遊自得。一條想要離開水的魚,當她用銀鱗擊打水麵的時候,怎麼能不疼痛?
而且,絕不僅僅是疼痛。
李甲的初衷,本是貪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她身上。”而杜十娘呢,“久有從良之誌,又見李公子忠厚誌誠,甚有心向他。”在不露痕跡的外表下,在超前成熟的肉體內,她一直秘密醞釀著對愛情純潔而虔誠的向往,並且一直暗暗地為之不懈努力。
愛情從來都是女人最大的美夢。愛情從來都是女人最大的美夢。久浸風月的杜十娘因為看了太多男女之間的遊戲和勾當,對這個美夢就更渴望,更期冀。當然,同時也更容易懷疑和挑剔。
於是,有心歸有心,十娘還要細細地考究,在她的心裏,這份傾力投資的感情幾乎就是她生存的全部意義,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輸不起。於是之後,這個蘭心蕙質的女子開始用各種可能的方式來檢驗李甲的愛情含金量,也因此,一點一點,親手撕開了自己愛情的真相。
我曾經疑惑:難道杜十娘不知道有太多太多的愛情經不起這樣的檢驗?難道她篤定自己在這檢驗中她會是一個幸運者?難道她不曉得考究的過程,不是進入天堂的過程,就是進入地獄的過程?難道她不曉得考究的過程,不是進入天堂的過程,就是進入地獄的過程?
後來我逐漸明白:她什麼都知道。而正因為她什麼都知道,才更印證了她真正的決絕和勇敢。
歡好一年之後,李甲財盡,老鴇逐人。十娘開始實施贖身,老鴇限期十日交銀。形勢緊急萬般無奈,李甲隻好四處借貸。但是,這個未經過風雪的富家子弟卻沒有想到,“說著錢,便無緣。親友們就不招架。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絕十娘,權且含糊答應。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隻好在同鄉柳監生處借宿。柳監生替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勸他離開十娘。“公子聽說,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之後一連三日不再去見十娘——如此膽怯懦弱,毫無主張。十娘的結局已初見端倪。如果兩人就此不再相見也就罷了,但是想要投資到底的杜十娘偏偏派人在大街上找到了他,追問他,“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妾終身之事,當如何也?”李甲麵對十娘,“隻是流涕,不能答一言。”在此狀況下,金錢的匱乏居然成了李甲薄情的外衣,善良的杜十娘從中隻看到了窘迫和羞愧,於是她決定給情人一些動力。她將自己積攢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交給他,讓他去籌另一半。
她隻給了他一半。當然,她完全有能力自贖自身。然而,她沒有。她想通過李甲借銀的過程,來探測一下李甲為她付出的程度。
李甲並沒有那麼快的讓這件事情陷入絕望。他終於借到了另一半。十娘順利贖身,一窮二白地和李甲離開了妓院。他們“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去謝別過去的風流姊妹時,十娘取出了暫寄在眾姊妹處的私房,並讓眾姊妹友情客串,共同演出了一場相贈送禮的熱鬧好戲。
踏上回鄉的路時,李甲已經身無分文。此時十娘若將私房拿出,二人必能夠夫唱婦隨,皆大歡喜。然而,十娘還是沒有。她隻是在用錢時取出一點,之後,“仍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在柔情款款的背麵,她一直在冷靜地觀望,如果失去了金錢的支撐,讓自己成為李甲經濟、道德、家庭和前程上的多重包袱,那麼,僅僅憑著愛情的力量,李甲到底還能夠陪著自己走多遠。
孫富在她的觀望中登場。這個輕薄而油滑的紈絝子弟成了愛情最恐怖也最靈驗的試金石。他看中十娘後,先施計和李甲成為了酒友,套出了李甲的心裏話。然後針對李甲的弱點對症下藥,一一攻破他脆亮的城牆,終於促使李甲決定將十娘賣掉。不過李甲還是有些良心的,知道“小妾千裏相從,義難頓絕”。回船之後,自覺一時無法開口,便昏昏睡去。而十娘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委決不下,坐於床頭而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