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李甲醒來,歎息落淚,將實情告之於十娘,說孫富“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見父母,而恩卿亦得所矣”。

此時的十娘,心一定碎成了無數顆隕石。她完全可以將自己的萬千積蓄亮給李甲看,然後從容不迫地挽回敗局。然而,十娘終究沒有。也許她已經覺得這麼做對自己來說沒有絲毫的意義。對於敗局,無論挽回得多麼圓滿,從本質上講也是敗局。對於敗局,無論挽回得多麼圓滿,從本質上講也是敗局。

於是,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劃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複,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裏?”李甲頓時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錯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

這是一段精彩的白描。善解人意的言辭背後,是多麼辛辣尖刻的諷刺和鋒利深沉的痛楚!“快快應承”,“千金事重”。什麼是海誓山盟?什麼是白首不渝?十娘沒有流一滴眼淚。她唯一的表情,就是冷笑。

豔妝之後,天色已曉。舞台上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十娘拉開了大幕。眾目睽睽之下,她先展示了自己價值連城的珠寶,再痛罵孫富,痛斥李甲:“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

是的,十娘是櫝中有玉,李甲是眼內無珠。而十娘也清楚地知道,她完全可以用自己櫝中的玉來換取李甲眼內的珠。但是,她直到最後也沒有。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她不想用自己真正的玉,去換取那樣一顆偽劣的珠。

水府冥途,她投江自盡。巨浪之後,仍舊是平靜的水麵。這出戲做足了杜十娘的血淚與夢想,掙紮與淒涼。杜十娘便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女子。她本可以不這樣。在贖身成功之後,在二人遊曆之時,在得知孫富的餿主意之際……她都可以花錢消災,選擇一條庸常的退路。

但是,她沒有。

愛情的考驗常常像一場賭博。愛情的考驗常常像一場賭博。作為賭徒,杜十娘知道自己輸了。她錯看了李甲的“忠厚誌誠”。十娘錯了。十娘也知道自己錯了。其實,錯了並不要緊。一幅幅太平祥和的政界構圖,一絲絲寒暖變幻的世態炎涼,一對對天衣無縫的神仙眷侶,一樁樁冠冕堂皇的宏偉事業……人世間有過多少錯了的事情啊,還不是被人們一代代漂漂亮亮地將錯就錯了下來,之後,再去千篇一律地容納和接收那種自欺欺人渾渾噩噩的幸福?我們誰都會在意衣服外麵小小的褶皺和淡淡的灰塵,有幾個人能夠和杜十娘一樣,去一絲不苟地查看襯裏之中長長的線頭和歪曲的針腳?

十娘也可以不計前嫌。十娘也可以若無其事。十娘的手裏握有大把的機會。但是,十娘沒有。

說到底,愛情是一件最孤獨的事。“說到底,愛情是一件最孤獨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隻要你想愛,你愛了,那個人看著也在愛,其實就夠了。也就是說,隻要對方肯和你配戲,這就好。它經不起掂量,經不起質問,更經不起風霜裏的掂量和質問:你真的愛我嗎?你有多愛我?你愛我的有沒有我愛你的深?你的戲份多還是我的戲份多?……愛情啊,就是這樣一件事。不能太清晰,不能太堅硬,不能太倔強。我們幹嗎要和自己過不去?……”一次閑話中,朋友如此評議杜十娘,“這個傻女人啊。”

是啊,這個傻女人,那麼清晰。愛情上的每一筆小賬,都算得心如明鏡;那麼堅硬。即使知道刀尖對著自己,也讓鋒刃閃亮如雪;那麼倔強。明知道對方交了一張白卷,她還是落上了自己用血淚和成的名款。這個聰明絕頂的傻女人,頑固之至地用自己的清晰堅硬和倔強,殘酷地揭示出了自己愛情的真相。沒有給任何人一個台階,沒有給任何人一條退路。包括她自己。

杜十娘就是這樣吞下了愛情的砒霜。

她先自殺了愛情。然後才自殺了生命。

這個自殺者,是真正的自殺者。從愛情,到生命,她都毫不手軟。

讀杜十娘的時候,我不得不落淚。這樣一個煙花女子,卻有著如此清潔純粹的愛情精神。我相信,麵對她的勇敢和決絕,有太多活在當下的口口聲聲標榜個性和自由的酷男酷女都會汗顏。

——往往的,真相就在那裏站著,似乎很遙遠,卻也觸手可及,但是誰也不去揭開。都怕傷了自己的眼。都怕燙了自己的手。也許對於吃喝穿戴,我們都還能夠去講求完美,但對於感情和內心,我們卻更像是煙花女子——早已經見慣了苟且,也習慣了苟且。早已經見慣了苟且,也習慣了苟且。

而杜十娘,她拒絕苟且。

她死了。她因為拒絕苟且而死。我常常想:我們呢?我們這些見慣和習慣了苟且的人呢?難道就算活過麼?

愛情是所有女人的短裙

今天,有兩個女孩子來圖書館裏看我,一個紅衣,一個黑衣。在休息的間隙,她們開始討論我,於是我也從書裏鑽了出來,伸了個懶腰,在她們之間的空氣裏站定,想聽聽她們都說些什麼。

“其實,她丈夫最愛她。從開始就愛,到最後知道了她的奸情還愛,死時還握著她的頭發。她要是知足的話,下場就不會這麼悲慘。”紅衣女孩說。

“她要是知足的話,就不是包法利夫人了。”黑衣女孩說。

我微笑。

是的,我知道查理愛我。從開始一直愛到最後。最初我也是想愛他來著。他第一次去給我父親治腿的時候,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醫生有些特別。也許是我的生活範圍沒有更多合適對象可以選擇的緣故。後來他成為鰥夫,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以為全部的愛情理想就要實現,沒想到他的談吐就像人行道一樣平板,見解庸俗,如同來往行人一般,衣著尋常,激不起情緒,也激不起笑或夢想。甚至我畫素描他在一邊觀看,對他來說就是一種重要的娛樂。感情流露對他來說也是例行公事,他吻抱我也有一定的時間。這毫無新意的婚姻,很快就讓我覺得失望,乏味。這毫無新意的婚姻,很快就讓我覺得失望,乏味。

當然,我偶爾也同他說話,“講一節小說,一出新戲,或者副頁上刊登的社會逸聞,因為話說回來,他到底是一個人,總有耳朵聽,總有嘴唯唯諾諾。她對她的獵犬就無話不講,即使是對鍾擺和壁爐的木柴,她也一樣會講的。”

這樣的我,怎麼能不出軌呢?

我一定要出軌。

我從不後悔自己的出軌。

“我很欣賞她和萊昂最初的關係,是比較純美的柏拉圖。”黑衣女孩子說。

“真不理解她怎麼會喜歡上羅道爾弗那樣的情場慣客,自作自受!”紅衣女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