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誌之城
音同由,一個奇怪的字。裏城,一個奇怪的城的名字。字典解釋:古代地名,在今河南湯陰一帶。
湯陰是嶽飛的故鄉,這個我早就知道。但裏確實是第一次聽說。於是在車上便專心地聽本地專家介紹:裏城也叫文王廟,顧名思義,與周文王有關。周文王曾經在這裏被殷紂王囚禁了七年。文王名姬昌,是商末周族領袖,當政之後治國有道,逐漸使周強大起來,發展成為商王朝的一大對抗力量,因而引起了殷紂王的強烈不滿。一次,殷紂王又濫施刑罰,文王聽後偷偷地歎息了一聲,被人告發,紂王便將姬昌囚禁在裏,這時姬昌已經八十二歲高齡。他在這裏待了七年。七年裏,他寫出了不朽的哲理經典——《周易》。
裏距湯陰縣城北七華裏。車程也就是十分鍾。解說員是個氣質很好的姑娘,穿著粉色套裝,端莊明豔。她不急不緩,邊走邊講,帶著我們穿過演易坊和山門,進入裏城。城的規模很大,古柏蒼翠,碧草茵茵。城的規模很大,古柏蒼翠,碧草茵茵。移步換景,景景不同:字體渾厚的指路碑,情趣獨特的禹碑,香火繚繞的文王大殿,靜穆高聳的乾隆詩碑,撲朔迷離的八卦陣……我印象最深的,則是演易台和文王易碑。
演易台在文王殿的西側,是文王推演周易的地方。三間兩層平樓,坐西向東,寬六米多,深三米多,沙灰覆頂,青磚白泥。地方不大,也就三十多平米,和北方農村的房屋結構很相似,古樸莊重。也許是因為小而高的關係,看起來有些像一尊古堡。相傳兩千多年前的文王就是在這裏粗食淡飯,葛布麻鞋,聞雞而起,操琴推易。他推易的工具是隨手撿來的草棒。講解員特意引我們看了那種草。草看起來很普通,在演易台前默默無聲地搖曳著。草還在,人何處?
文王易碑,也稱八卦碑。刻於明朝,立於清朝,有四五百年的曆史了。講解員給我們析釋了一些最初步的易經內容。如三條橫線是乾,乾是天。三條斷線是坤,坤是地。上坤下乾是泰,地往下走天往上走,陰陽交合乃是大好,所以故宮才會在乾清宮和坤寧宮之中建一座交泰殿……殷周時代,生產力極其低下,有很多事物和自然現象人們無法解釋,最常用的選擇方式就是占卜。《周易》就是占卜學中的祖師爺級別的標準教材,但這本書的價值絕不僅僅如此,它在哲學思想、政治主張、品德修養和科學知識方麵的論述具有更為源遠流長的意義。它的語言簡淨有力,描寫細膩,生動地體現了那一時期的文學發展水平。他給後世留下了一筆珍貴的財富。這個年近九十的老者,用七年牢獄生活攢下了一座深深的金礦。而他的靈魂也借助於文字的力量,超越了凡俗肉身,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隨後我們就看到了吐兒塚。被囚七年,文王沒有失去智慧的舞蹈和暢想的自由,卻給家人帶來了滅頂災難。紂王想要驗證一下文王算卦是否靈驗,便殺了文王的長子,做成人肉湯給文王喝。文王明知道是自己兒子的肉,但為了麻痹紂王,還是平靜地喝掉了。等紂王的使者走後,文王跑到城後牆角,將所喝之湯全部吐出。於是,就有了吐兒塚。
這真是一個殘酷的故事。越王勾踐臥薪嚐膽,被譽為忍辱負重的楷模。然而到文王這裏,那種疼痛,隻怕也是湖與海的區別吧?也因了這樣的殘酷,《周易》在我心裏成了一部意誌之書。一字一畫,都是他的深情寫下。裏城在我心裏也成了一座意誌之城。一磚一石,都是他的悲傷鑄就。一磚一石,都是他的悲傷鑄就。
突然心痛
永城可說的地方很多。“天下石室第一陵”的梁孝王後墓,“敦煌前之敦煌,敦煌外之敦煌”的柿園漢墓四神壁畫,石崖滴翠的“孔子避雨處”,夜間閃耀出“金身武士”神秘形象的高祖斬蛇碑……初看時都有驚喜,離去時都有餘韻,但最讓我難忘的地方,卻都不是這些。
這個地方,是陳官莊烈士陵園。
天氣很好。一進陵園,就看見樹樹鬆柏映著晴空,一藍一翠,皆純淨如洗。直走過去,迎麵便是一座高大的紀念碑,上麵是周恩來的手書:淮海英雄永垂千古。導遊介紹說,陳官莊地區殲滅戰是淮海戰役的最後一個階段。換句話說,這裏是淮海戰役的最後一個戰場。如此重大的曆史事件的結束地居然是永城郊外的一個小村莊,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想想也是,淮海戰役自1948年11月6日打響,以徐州為中心。永城是河南的東大門,離徐州本來就沒多遠,屬於淮海戰役的領域。
驀然想起,我從未謀麵的犧牲已經56年的祖父,也是參加過淮海戰役的。他參加淮海戰役的時候,隸屬於華東野戰軍。淮海戰役後,他還參加了渡江戰役,一直打到了南京總統府。解放戰爭勝利,他於1950年被派往西南剿匪,在深山中中彈犧牲,被就地掩埋在一棵樹下。在深山中中彈犧牲,被就地掩埋在一棵樹下。那時他已經是一位連長。
祖父去世那年,祖母才29歲。從此我們家的門楣上“光榮軍屬”的紅木牌變成了“光榮烈屬”,每年春節,村裏都會派人送來一張騎魚娃娃的年畫和兩斤五花肉。祖父去世之後,祖母帶著父親,孀居到80歲,離開了人世。下葬的時候,她與祖父合葬在了一起,但祖父的象征隻是他的一件舊衫。祖父的骨骸,仍在異鄉的樹下。
繞過紀念碑,便是墓地。最大的墓是公墓,也就是分不清身份的士兵。裏麵安歇的人,是1964名。公墓兩邊的便是一排排的單墓。有名有姓,卻沒有年齡。倒是有參軍的時間,多是1946年和1947年。也就是說,他們還都是些新兵。在隨後參觀的淮海戰役陳官莊地區殲滅戰紀念館裏,我看到了一些新兵的留影,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小,十六七歲的模樣,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不由得想,他們中有多少人能夠在戰爭中活下來呢?如果活著,該是什麼樣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