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心痛。

當然,犧牲換回來了勝利,這似乎是最令人欣慰的。不然怎麼會有如此自豪的數字:“……1949年1月6日,我軍發起總攻,激戰至10日,生俘國民黨徐州副總司令杜聿明,擊斃國民黨第二兵團司令邱清泉,全殲敵3個兵團,10個軍,26個師,計26萬人……”

26萬。心突然深痛。這是多少父母的孩子啊。被稱為敵人的他們一定也都在青春,有的還想著能回老家陪伴嬌妻愛子——如我的祖父,多半人一定還沒有心愛的姑娘,有的甚至還不清楚自己扛著槍在戰場上忙活的是什麼,就變成了塵土。

美國南北戰爭結束之後,獲勝的北方盟軍總司令格蘭特將軍來到戰場上視察時潸然淚下。隨從問他:勝利了,為何還憂傷?將軍答:戰爭從來就沒有勝者。戰爭從來就沒有勝者。

走出陵園。我們的車穿過一個又一個靜謐的村莊。鄉村裏最常見的麥秸垛,白板門,讓我的目光流連不舍。這些最樸素最原始的物事,想來在56年前就已經有了,我親愛的祖父在這裏打仗的間隙,一定也依偎過它們。隔著半個世紀多的光陰,我的目光通過它們和祖父的體溫重疊在了一起。而那時的他,比現在的我,還要年輕。

在淮陽聽戲

跟著《人民文學》采風團在淮陽的日子裏,但最讓我難忘的,是那天晚上的戲。那天晚飯過後,會方給我們安排了地方戲欣賞,說是邀請了周口當地的名角來演出,這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喜歡了。我這個看著土台戲長大的柴禾妞兒,隨著年齡的增長,是越來越喜歡聽戲了。我這個看著土台戲長大的柴禾妞兒,隨著年齡的增長,是越來越喜歡聽戲了。每逢回到老家,聽到哪家嗩呐響,就會忍不住去湊個熱鬧,聽上一會兒。

淮陽,乃豫東一縣,古稱宛丘,也就是《詩經陳風》裏的那個宛丘。又稱陳州,即那出著名的豫劇《包公下陳州》之陳州。淮陽隸屬周口,周口最有名的地方戲是越調,越調是河南三大地方劇種之一。成就最高的當屬被周恩來稱為“活諸葛”的越調大師申鳳梅。在河南鄉下,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都會來上一句:“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忽然想起,小侄女最近參加地方公務員考試,其中有一道題是要求考生列舉河南地方三大劇種,她回家得意地告訴我:“他們都隻知道豫劇,隻有我還多知道一個。”我問她是什麼,她昂昂然答:“是越劇。”我哭笑不得。

聽戲的地方是一個南北朝向的大餐廳。北端起了一塊兩磚高的地方作為舞台。暗紅的背景帷幕上拉著一條鮮紅的金字標語:歡迎各位領導來淮陽指導工作!這種標語真是放之四海皆準,我不由得想起我家小區對麵某單位的門楣上一年四季閃爍著的彩燈字形:歡度佳節。

最先上台的是個兩三歲的小丫頭,梳著能錚錚的朝天辮,聲音稚嫩清脆,她唱的是曲劇《風雪配》選段“今日是我出閨的前一晚上”,姑娘待嫁前夕,感慨萬端,心態複雜。“朝天辮”的一招一式顯見得都是模仿而來,自己並不明了戲裏的意思,然而也正是這份純真的懵懂更讓人心疼。然後是一個大些的女孩子唱,仿佛有意比較似的,也唱了這段,果然就成熟一些。更有趣的是,過了些時分,又有一位女演員唱了這段,她看樣子已經年過四十,眼角皺紋隱約可見,卻是唱得最好,眉眼轉動,風情萬種,字字有韻。不僅新娘的滋味全都有了,還多了幾分其他的滋味在裏麵。——不由感歎:唱戲者也是隨著歲月在懂戲啊。我曾經私自猜想:對於年齡大的女演員來說,飾演少女和少婦更像是一個奢侈的遊戲。台下的日子在那兒擱著,敦敦實實,沒有縫隙做夢。台下的日子在那兒擱著,敦敦實實,沒有縫隙做夢。隻有在這台上,她才能還原到青春。而台下的人也慣著她,忍著她,由著她,寵著她,盡著她的本事。她能把自己裝得多無知,就盡可以把自己裝得多無知,能把自己裝得多哀怨,就盡可以把自己裝得多哀怨。能把自己的欲想釋放得多充分多可愛,就盡可以釋放得多充分多可愛。總之,她用角色把幹枯了的記憶泡軟,泡成酒,再從嗓子眼裏倒出來,去醉別人的耳朵,也醉自己。

接下來的幾段都是現代戲,卻都與土地有關。這也不稀奇,河南的三大地方戲豫劇曲劇和越調風味雖然各有不同,最大的共同點卻有一個:都很土,從根兒裏聽都是土戲。哪怕表麵上再風花雪月再亭台樓閣,那種侉侉的調子一響,濃得化不開的土氣便撲麵而來,帶著不由分說的家常和親切,將你裹到裏麵。這土啊,土得麵,土得酥,土得細,土得可心可肺,可肝可膽。土得人每一寸骨頭都是軟的。沒有什麼比這土味兒更豐滿,更寬厚,更生機勃勃,更情趣盎然。土就是河南戲的真髓。這要了命的土啊。

且聽這段《窪窪地裏好莊稼》:“我這走過了一窪那個又一窪啊,窪窪地裏好莊稼,在這裏要把那個電線架,架了高壓架低壓呀,低壓那個線杆兩丈二,高壓線杆兩丈八……”還有兩段選自被譽為現代戲經典的《朝陽溝》,一段是城市小資銀環剛下鄉的時候,和栓寶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兩人說著家常話識別莊稼:“(栓保)翻過了一架山,翻過一道彎,(銀環)這塊地種的是什麼莊稼?(栓保)這塊地種的是穀子,那塊種的是倭瓜,(銀環)這一塊我知道是玉米,不用說這一塊是蓖麻,(栓保)它不是蓖麻是棉花(銀環)我認識這塊是荊芥,(栓保)它不是荊芥是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