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段是不想再吃苦的銀環正離開朝陽溝途中時:“……那是咱挑水澆過的紅薯,那是我親手鋤過的早秋。那是你嫁接的蘋果梨樹,一轉眼已變得枝肥葉稠。剛下鄉莊稼苗還出土不久,到秋後大囤尖來小囤流……”剛下鄉莊稼苗還出土不久,到秋後大囤尖來小囤流……”※※和土地的感情終於讓她猶豫了:“……我往哪裏去?我往哪裏走?好難舍好難忘的朝陽溝。我口問心,心問口。朝陽溝,朝陽溝,朝陽溝今年又是大豐收……”※※也隻有那時的人們才對於土地有那樣飽滿的自信、那樣天真的勇氣和那樣的純真的眷戀。放在現在,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和這樣的戲了。忽然想:演員在舞台上唱著小戲,人卻在土地上唱大戲。——土地可不就是一個最厚大最古老的舞台?一代代人就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角色。譬如淮陽這片土地:6500年前,人文始祖太昊伏羲氏在此建都,因此此地又被稱為“羲皇故都”。戰國時期,楚頃襄王遷都陳城,史稱郢陳,故淮陽又稱“陳楚故城”。

秦時這裏初設陳縣,後置陳郡。公元前196年,以陳在淮水之北,改名淮陽。時光荏苒中,淮陽五次建都,四次封國,統製則郡,州縣兼置,始終是豫東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因其漫長錯綜的曆史紋理,頗有淵源的人文掌故便俯拾皆是:孔子在陳講學達四年之久,“陳蔡之厄”弦歌不絕因此成為千古絕唱。“八鬥才子”曹植被其兄封為淮陽王,最終長眠在了這片土地上。蘇轍出任陳州教諭時,和其兄東坡在此有過龍湖泛舟的悠閑。采風幾日,我們在這老舞台上又聽到了以前聞所未聞的新曲:宛丘平糧台是中華第一古城,太昊伏羲陵是中華第一陵,龍湖是中華第一湖,湖裏的荷花呢,是第一荷,就連此地生產的玩具布老虎也是第一虎……我不知道與我同行的那些外地作家在聽這些“第一”的時候是否在偷笑,是否會想:怎麼這麼多“第一”?怎麼這麼敢朝大裏說啊?反正我對這些“第一”是認可的。我尊重淮陽人民的認識和想象:這些個第一,不是指規模,也不是指質量,而是指起點。伏羲給了他們“第一”的底氣,因了伏羲,這裏萬事萬物的起點都可以從6500年前算起,這片土地的驕傲和自豪已經走了6500年,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擔得起這些個“第一”。

其實,不僅僅是淮陽,在我們中原,隨便哪一塊土地的曆史都夠說上個三年五載,用某軍閥黑色幽默的語言風格形容就是:罄竹難書。細細尋來,幾乎每處都是一出大戲,長戲,好戲。細細尋來,幾乎每處都是一出大戲,長戲,好戲。——土地是永恒的舞台,時間是永恒的編劇,命運是永恒的導演,這土地上的一切,當然包括我們人,都是永恒的演員。

壓軸戲演唱者是越調大師申鳳梅的弟子申小梅,主持人介紹:她扮相儒雅,飄逸雋永,唱腔高亢渾厚,表演穩重大方,酷似其師申鳳梅。舞台上的她身材修長,一襲白衫白褲,看起來儼然一個風韻少婦,但一出口卻是雄渾男音,果然悅耳。她唱了兩段,一段就是最膾炙人口的《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是《收薑維》裏的一段,趙雲被薑維大敗天水關,諸葛亮安慰他:“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上將,一杆槍戰曹兵無人阻擋,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怎比那薑伯約他血氣方剛……”

第二段則是《三傳令》,說的是諸葛亮如何排兵布陣收薑維,節奏偏快,帶有軍令的緊急性,她唱得行雲流水一般:“一支將令往下傳,馬岱將軍你進前,自從你們兄弟歸了漢,隨定山人許多年,馬超為國把命斷,單撇將軍保河山,山人我來取中原,天水此戰你當先。那薑維出陣你迎戰,戰薑維隻戰到紅日滾滾墜西山,誘他催馬將你趕,莫讓他轉回天水關。二支將令往下傳,關興張苞恁進前,父保先帝把業建,你們子承父業保河山,父元勳,兒好漢,隨定山人取中原,日落西山去接戰,你們大戰薑維臨陣前,你三人扣定連環戰,戰薑維隻戰到一更二更三更天……”

她是得了真傳,唱得真好。可聽她唱完,我卻有些不滿足。回到家,又找出申鳳梅的版本聽了一遍,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不滿足:她唱得太得意太順暢了,她是在以年輕諸葛的姿態唱暮年孔明。她的精氣神兒裏,沒有申鳳梅的那份蒼涼。

申鳳梅的諸葛戲我全看過。不同的戲有不同的諸葛。《出山》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舌戰群儒》鋒芒正露,機智圓融。《吊孝》成熟老練,穩重大氣。《收薑維》的背景則是:劉備關羽張飛馬超黃忠皆已死,人馬蒼涼,歲月更蒼涼,如果他看透世事,那就是蒼涼。如果他看不透,依然是蒼涼。他安慰發如霜降的趙雲,是蒼涼。他給同時代戰死疆場的大將們的子嗣排兵布陣,本質也是蒼涼。申鳳梅的戲裏,就有諸葛亮這份無邊無際的蒼涼……

屏幕中的諸葛亮低矮消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落魄。那時的申鳳梅已經患糖尿病多年,體重隻有35公斤。但正在吟唱的她依然充滿剛硬的光彩。——忽然覺得:“蒼涼”這個詞,似乎是不妥的。一切都如此蒼涼,但這個人依然在頑強前行。或許還是袁世海先生說得更準確吧,他說:“女演員唱老生往往蒼勁不足,申鳳梅運用了膛音,鼻音等等,唱得很有氣度,體現了老孔明的特色,這是難能可貴的。”

他用的詞,是蒼勁。他用的詞,是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