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申鳳梅一生無子,終生在戲。在那出她永遠也看不到的卻以她為絕對主角也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越調新戲《申鳳梅》中,戲中的她如此自白:“常言道日月如梭人生短,歎白發青絲飛霜轉瞬間。過往事仿佛在眼前浮現,驀回首已虛度六十八年。十一歲鳳梅我家中遇難,不願做童養媳才學藝科班,出科後演草台連年戰亂,九死一生仗鄉親命才保全。二十歲幸遇得陰霾初散,舊戲子變成了人民演員,三十一黨旗下發出誓言,報黨恩把此生都付梨園。三十六京城拜師總理接見,鋪就我藝術生涯新的開端,實指望憑好風宏圖再展那料想逢內亂一夢十年。新時期萬象更新芳菲吐豔,返舞台羽扇綸巾再譜新篇。五十二登銀幕了卻夙願,為觀眾顧不得白發新添。自此後十六年未敢怠慢,哪怕是多演一場多唱一句心中也甜……”※※她信奉“戲比天大,戲比命大”。53歲那年,丈夫去世時,她在唱戲。66歲那年,唯一的親人妹妹申秀梅去世時,她也在唱戲。那天,她唱的是《諸葛亮吊孝》,唱完“跪靈堂哭了聲周都督”想要站起時卻久久不能,同台的演員和滿場觀眾無不落淚,浸淚的掌聲經久不息。

聽戲的人,聽的何嚐不是自己?唱戲的人,唱的又何嚐不是自己?聽過這樣的心唱出的戲,怎麼能夠輕易忘記?以這樣的心唱出的戲,怎麼能夠會被輕易超越?

臨別淮陽的時候,朋友不經意間吐露的一個信息讓我的心至今深深酸痛。他說,因多種原因,1995年申鳳梅去世之後,她的骨灰至今沒有安葬。這是個多麼漫長的謝幕儀式啊。土地在等待著她,等待著這個唱了一輩子戲的孩子,可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土地的懷抱?土地在等待著她,等待著這個唱了一輩子戲的孩子,可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土地的懷抱?

願她早日安息。而我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依然還要懷著最寶貴的熱愛,在這遼闊的土地上,在這鐵打的舞台上,頑強、堅韌、蒼勁地生活下去,唱完自己的戲,像她那樣。

可愛的城牆

二八年陽春四月,鄭州首次承辦了全國圖書博覽會。很多出版社的朋友到鄭州之後和我聯係,恰恰家有瑣事,我在北京耽擱,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回去之後一一打電話道歉,逼迫朋友們原諒我。好在他們在忙碌的革命工作之餘也都沒閑著,就近逛了逛,讓我略感欣慰。其中有兩個人都提到了鄭州的城牆,也就是著名的商朝遺址。他們說他們愛死了那段城牆。

“哪段?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我第一句話便問。

“民間的。”他們都這麼說,然後我們哈哈大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也愛死了那段城牆。

那段城牆,怎麼說呢?如果不特特留心,你根本就不會在意到那是一段城牆。它沒有我們常見的或想象中的城牆樣子——也就是官方城牆的樣子。什麼是官方的城牆?在我的意識裏,就和故宮的牆差不多。高大巍峨,儀表堂堂,無可挑剔,一副“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那種氣勢,——用這句黑話來形容或許不太靠譜,不過我覺得生動。總之官方的城牆就是這種,如城東路那段用玻璃封起來的商城遺址,隆重確實是隆重,肅穆確實也肅穆,威嚴有餘,卻了無生趣。讓我這俗人舉頭瞻仰,深感曆史果然是曆史,卻似乎與自己毫無關聯。

民間的城牆在三院附近,離火車站很近,我第一次在那裏等車,看見這熙熙攘攘的鬧市中居然有一堆碩大的黃土,如一座小山,沿著走了一段,發現這堆黃土居然還很漫長,綿延不絕,而靠著這漫長的黃土腳下,居然還蓋著許多七不齊八不整的平房,大大小小的平房院落裏,曬衣服的曬衣服,做飯的做飯,背著書包放學的孩子在土上埋頭玩耍……完全是都市裏的鄉村景象。再往前走就是城東路,我突然明白:此黃土就是彼封起來的城牆。不過一個裸著身體,一個穿著宮裝。

我的心一霎那柔軟極了。我爬上了這道漫長的黃土,漫長地坐了半個下午。這城牆上有樹,不高,亦不秀,卻婆娑可愛。這城牆上有草,雜亂無章,裏麵卻有蛐蛐的叫聲。我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曆史還可以是如此地可親可近啊。

政府沒錢。我知道如果資金夠用,一定會有人出麵組織把這些老百姓遷走,把所有的遺址都保護起來。保護起來幹什麼呢?讓大家參觀。因為這是文物。但是,恕我等無知,我想問的是:有一段用玻璃封起來還不夠嗎?還保護那麼多幹什麼呢?如果讓這些遺址和平民生活在一起,難道不是另一種保護嗎?正如土地——如果說是文物,沒有比土地更久的文物了,但我們廣袤的中原大地,全靠著這土地冬種麥子夏種玉米,一年兩季翻來覆去地生機勃勃地折騰著,我們才會有取之不盡的糧食入口。哪一個人不和這種文物產生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啊。

如果不是太精細的文物,如果是城牆這樣的文物,我真希望政府的資金永遠不夠來修繕它,這樣我們人民就能夠有機會和這些“曆史”混攪在一起,感受一下它們的滄桑體溫。我想,依偎在它的懷裏,我們每個人都會感覺自己像個幸福而安恬的孩子。

老保姆

天氣很熱,我搭了公交車。包裏有不少現金,我知道我應該打車。可我就是不想聽常識的話。偶爾,我就想違反規律一下,我想聞聞車上的汗腥味,也想試試究竟有多少小偷在惦記著我包裏的錢。村姑等級的裝扮讓我對自己的安全性多少有些有恃無恐。

車來了,是80路。80路是我最常見也最常坐的公共汽車,它的始發站就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我都要把兒子送到80路的站牌下,看著他排在人群中,上了車之後,他小小的手拿出那張公交充值卡,叮咚一聲,刷卡聲過,他找個座位坐下——始發站就是有這點好處,一般都會有座位。聽過一個關於公交卡的段子,是說一個農民進城坐公交,看見很多人都把手往刷卡機前一伸,那卡就自動報了:叮咚!學生卡。叮咚!老人卡。叮咚!A卡。叮咚!B卡……於是他也把自己長滿厚繭的大手往刷卡機前一伸,刷卡機果然也報了:叮咚!農民卡。

這個段子初聽似乎是在調侃農民,仔細回味就會覺得,是有委婉的心疼和酸澀在裏麵的。

兒子的公交卡不是學生卡,學生卡每月25元,刷一百次,如果用不完,下月自動歸零。兒子每天隻坐一趟,一個月最多坐25次,按B卡每次收費八毛算,也不過才二十塊錢,於是我給他買了B卡。身為老百姓,這種小賬日積月累起來也很厲害,是不能不算的。

上了車,撲麵而來的果然是很濃重的汗腥味。天氣的熱悶到公交車裏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大蒸鍋,蒸的都是包子,可不是麼?老人,孩子,中年,青年……一個一個肉墩墩地坐著,站著,黃白兼有的麵皮兒,裏麵是滿腔血肉的餡兒——活活的大大的人肉包子。中年人和老人們都是衣衫齊整,扣子能扣多嚴就扣多嚴,穿得最隨意的是青年人和孩子,這是時間賦予他們的權利,也是青春賦予他們的權利。誰讓他們的身體,露一分是一分的好看,露兩分是兩分的好看?

車上沒有座位,我站在司機後麵的一小塊地方裏,那塊地方可能是因為下方是油箱或者是什麼重要汽車機械髒器的關係,被一層厚厚的鐵皮釘成了一小塊高地,周圍是一圈簡易的欄杆。我站在高地上,視線很好,也和其他的人無意識間隔開了,有著相對的寬鬆和簡便。我看著車外,車外的車流滾滾,寶馬,奔馳,別克,奧迪……車型都很漂亮,但和公交車一筆便都小了一號,如同玩具。駕駛著公交車這樣的龐然大物,司機會不會很容易有優越感呢?反正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看到最理直氣壯的汽車,便是這種公交大巴士了。若是以前那種兩節車廂的大巴士沒有被淘汰,最威風的便是它了。這種最潑皮,最大量,最能盛裝,也最能吞吐的車,每個人幾乎都有乘坐曆史的車,它像什麼呢?像一個老保姆,一站一站的,把這些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身份的人都攬到懷裏,暫時看管一會兒,又放回到街上,讓它們各自回到各自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