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的公交車,其實樣子和現在的差不多,都是方方正正的頭,長長的身子,前門、中門和後門,不同的隻是顏色。車體都是白色的,將白車體勾邊的顏色最常見的是兩種,一種是紅的,一種是藍的。除了這勾邊的兩種顏色,其他地方都是幹幹淨淨,本本分分的。隨著風吹雨淋,紅色和藍色都漸漸斑駁起來,滄桑起來,老舊起來,然後逐漸露出褐色的鐵皮。坐得越久,對它的特征越熟悉,在遠遠還有兩三站地的地方,隻要它一進入視線裏,也就知道肯定是它了。而現在的車,顏色多了,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粉的,都印著花花綠綠的廣告,絕不浪費一點兒空地。有飲料廣告,房地產廣告,美容院廣告,超市廣告,隔一段時間這些廣告就會把公共汽車們的身體刷新一遍,大換一次。它們的皮膚動蕩是這麼厲害,因此無論是坐了多久的車,都不敢掉以輕心,每次都得在站台下好好地確定一下,不然就有搭錯車的危險。

在站台下等車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坐在別的車裏路過公交站牌的時候去看那些等車的人,感受就會極其明顯。我第一次關注到這種景象時,震驚極了。我看見那麼多人像企鵝一樣站在那裏,不同裝束,不同打扮,但是在風中,在清晨的陽光中,他們的神情卻是如此一致:他們齊刷刷地朝著一個方向看去。他們在看什麼呢?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幾乎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想了想才回過神:他們都是在等公共汽車。他們等的車次並不盡同,但他們都在等。他們等得那麼焦急,那麼認真,那麼柔順,那麼乖巧。他們有不同的願望,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背景……但此刻,他們都在等公共汽車。如同所有的人在吃喝拉撒這些事上一律平等一樣,所有的人在公共汽車麵前,也是一律平等的。漫長的人生,各異的心靈,總有些微的地方能讓我們能找到彙聚的溫暖,就如公共汽車這樣的地方。

一站,一站,車上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小男孩從我的胳膊下把頭一彎,就站到了我的麵前,幾乎頂住了我的下巴。一個老太太也隨即跟了過來,隔著我的胳膊對他進行著安全指點,我於是讓開,她連忙站在我剛騰出的地方那裏,與她的寶貝肌膚相親。一個男孩看了我一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正疑惑他為什麼要給我讓座位,他又把眼光朝我麵前的老太太示意了一下,我便告知了老太太一聲,老太太便抱著她的寶貝坐在了座位上。

鄭州的公交車讓座的風氣是越來越好了。我鬆了口氣,又站回原位。有些隱隱的安慰:我還沒有老到在公共汽車上被人讓座的年齡。曾親眼目睹一個老太太上車後,司機好心地請人給她讓座:“有誰給這位老太太讓個座?”馬上就有人起來讓座,老太太不肯坐,司機堅持要她坐,如是者三,老太太終於動怒了:“老太太,老太太,你怎麼這麼叫我?我有這麼老嗎?”

在報紙上看到過,說因為老年卡是免費的,有些老年人便不自覺,有事沒事就坐公交車逛,從始發站坐到終點站,又從終點站坐回始發站。這樣的老人即使真的有,想必也是少的。我想起他獨自一人在公交車上坐來坐去的情形,沒有詫異,也沒有嫌惡,有的隻是難過——他肯定是太寂寞了。在這個城市,既有很多人又有很多風景還不用花錢買座的地方,對他來說,也許隻有公交車是最合適了吧?現在還算年輕,偶爾還有坐公交車的興致,如果我老了,我想,我絕不去坐公交車。我不想讓別人為自己脆弱的身體付安全風險,也不想看到那麼多人,這一輩子,看的人還不夠多麼?

但是,一個小孩子,是應該讓他坐坐公交車的,讓他看看公交車上的人,聽聽人們說的話,家長裏短,柴米油鹽,物價高低,讓他傾聽一下人們為一塊錢吵架,讓他目睹一下你踩我一下我碰你一下而引起廝打,還有,陌生人的讓座,搶座,孩子夠不著拉環,就抱著媽媽的腰。媽媽有了座位,就一定會抱著孩子坐在膝上。一個人在讀報,周圍的人分看不同的版麵,……在公交車上,你會丟東西,會被擠壓,會到站下不了車,會不小心坐過站……有著人生所有基礎的社會教育課程。小時候坐公交車多的孩子,是會比別的孩子成長得更快一些的。

一個女孩子上了車,她穿著一件蕾絲韓式長裙,藕荷色的,非常靜美淑女。這樣的著裝是應該坐私家車的,但在中國,你盡可以看到這樣的情形:穿著羊絨大衣的女人騎著摩托,嗖嗖地穿街而過。穿小西服的女人蹬著自行車,在車流中拱肩而行。而在盛夏,穿著吊帶的中年婦女,蹬著三輪車,悠閑自在地馱著一車水果,粗獷地沿街叫賣。從搭配的角度看固然都是奇特,但也有一種勃勃的生機和活力,我一看到這些忍不住就想微笑起來。

車快到世紀聯華超市的時候,堵車了。很久也挪不動一步,有人急著下車,讓司機開門。司機不肯,說沒有堵,隻是車比較多,等綠燈困難,再等兩次綠燈就可以通過了。那人強調說就是堵車,要等到猴年馬月。他堅持要下車,司機默認了堵車的事實,但堅持不肯讓他下車,說不到站就讓乘客下車違反公司規定,他得負責任。言來語去間不知誰說話重了些,就變成了口角,兩人吵起來,越吵越激烈,簡直是要打起來了。當然乘客也擠不過去打司機,司機也不會棄了方向盤去打乘客。車裏的人勸著他們,全都是說話的聲音,讓人覺得這車越發地擠了。最後還是司機讓了步,他開了中門,用僅存的理智壓抑著自己的怒氣,簡短地道:“看著點兒。”

跟著那個男人下車的有很多人,車廂裏一下子空了起來。臨到終點站的時候,就沒有一個站客了。我最後一個下車,看著空蕩蕩的公交車,我忽然想:如果這個公交車有知的話,每天搭載這麼多人,它心裏會想些什麼?忽然又覺得,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搭在了時間的公交車上——時間也是這樣一個老保姆啊,一批批乘客上車,下車,從始發站,到終點站……而每個人在搭上這趟公交車的時候,都沒有通用的公交卡。每個人都像段子裏的那個農民,他把自己的手掌朝刷卡機一伸,刷卡機也許會清脆地報一聲:叮咚!你的卡。

最後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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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深秋的周末,那個做爆米花的老頭第一次紮在了巷子口。一個深秋的周末,那個做爆米花的老頭第一次紮在了巷子口。人們熙熙攘攘下班的時候,正看見他把三輪車上的東西一一卸下:一個炭爐子,一個風箱,一個大號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兩個紅色的塑料盆,一個小馬紮,一個中間鼓兩頭尖的戴著手柄的黑轉鍋,一個上邊是黑鐵桶下邊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個銀光閃閃的大方白鐵盒……琳琅滿目。後幾樣東西初看起來都是有些怪異的,不過自有鄉村經曆的城裏人對它們的用處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轉鍋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剛出鍋時盛放的用具,大方鐵盒麼,是用來做大米糕的。

說話間老頭已經在牆上敲了個釘子,把一張紙片掛在了牆上:爆玉米花每鍋需用兩斤半玉米工價三元做大米糕每鍋需用兩斤半大米一斤半白糖半斤油工價六元2老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深藍色的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呢子幹部帽。大約是因為長年在炭爐邊的原因,他的臉看著總像是洗不幹淨的樣子,浮著些黑黑的煤灰。偶爾他把帽子摘下來彈灰的時候,人們就會發現,這其實是個眉眼很周正的老頭。不過因為很周正,也就沒什麼特色了。讓人看過了就會忘記他長得什麼樣子,反不如醜些的人讓人過目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