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新鮮,一開張就引來了很多看客,看客多了,主顧就多了。看到已經有四五個主顧了,老頭就從一個黑包裏掏出一摞硬紙,上麵寫著號碼。老頭一一把紙片發了去,讓他們按著號來。眾人拿著這些紙片都笑了,說老頭還挺講秩序的,老頭沒說話。
顧客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轉鍋是高壓轉鍋。老頭把大米裝進轉鍋裏,擰緊蓋子,就開始一手拉風箱,一手搖轉鍋。他拉啊拉,搖啊搖,一邊拉搖一邊看著手柄上的氣壓表,快到十分鍾的樣子,氣壓就足了,老頭就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燒得肚皮白亮的轉鍋從炭爐上取下,鍋口對準了鐵桶口——這時候就知道麻袋上麵是鐵桶的用處了:隻有這麼厚的鐵皮才能耐得住轉鍋的高溫啊。對準了鐵桶口,老頭就用一根鐵撬杠穩穩地插進鍋口的閥門開關上,身子微微後傾,靜一靜,聚聚神,然後突然用力一揣。
轟!
一聲震響,黑麻袋便在這一瞬間被氣浪充起,鼓囊囊,飽脹脹。與此同時,老頭的腳下騰起一陣白雲般的繚繞氣霧,一股濃烈的芳香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一股濃烈的芳香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2
在芳香裏,老頭迅速地解開麻袋尾部的繩子,把米花倒進大紅塑料盆中。接著他在炭爐上坐上一個小鐵鍋,把油倒進去,又把糖放進去,開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著白沫滾滾熱的時候,他就把糖稀倒進紅塑料盆裏,和大米花攪拌起來,攪拌勻了,就把這些又軟又熱的混合品倒進那個大方白鐵盒子裏。然後,他拿出一把長長寬寬的木刀,把大米花在白鐵盒子裏一一壓瓷實。這就成了大米糕,等大米糕在鐵盒裏冷卻堅硬之後,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塊,給主顧裝進黑色的塑料袋裏。這一鍋就算徹底清工。
在給主顧裝袋之前,老頭都要從中揀出兩塊,放進小紅塑料盆裏。塑料盆的前麵寫著四個字:免費品嚐。
老頭在眾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進行著這一切程序。等待著的主顧們有些無聊,就會說起往日的爆米花。很多人都曾是鄉下人,或者曾在鄉下待過,對著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記憶。
“多少年都沒見過這種攤子了,沒想到在家門口還能碰著。”
“可不是,小時候能吃到的零嘴也就是這個了。”
“那時候來我們村做爆米花的那個人總穿著一件黑棉襖,騎著個二八的飛鴿車,車的後座上是兩個大筐,筐裏裝著這些設備。然後我們就排隊。大人們沒空,隻有小孩子排。那時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兩毛錢一鍋。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時候大米金貴啊。一個月一人隻能買一斤大米,誰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嘿嘿,逢到誰家爆大米的時候,要麼去地上撿些吃,要麼順便到人家籃子裏抓一把,也沒人說什麼。那時候的人,都是厚道的。”
“現在的人也厚道。你看,不是還讓免費品嚐麼?”
“那也是師傅定的規矩好。他不定規矩,誰肯讓咱們嚐一口?”
“這個師傅真不錯。要是再開朗些就更好了。”
“懂什麼,人家這叫個性。”
……
無論誰說什麼,老頭的話都很省儉,能不搭言就不搭言。老頭的話都很省儉,能不搭言就不搭言。日子久了,人們就都知道了:這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
3
不知道老頭的名字,也沒有興趣去打聽,人們就叫他師傅。更客氣些的叫老師兒。這個老師兒一定是要帶兒化音的,以區別學校裏的老師。這些都是豫北平原對中老年男人最常用的稱呼。既不高看也不低看,既不卑也不亢,最是有禮有節的一個稱呼。無論誰怎麼叫,老頭都是那麼淡淡地應著。他的話還是那麼少。按說做生意的人總要對主顧們遷就些,低伏些,溫存些,可他不。不僅話少,他的表情始終也是很端莊的。他沾著煤灰的臉上幾乎從不帶笑容。這種端莊的表情很奇異,具有一種多義性。這種端莊的表情很奇異,具有一種多義性。可以視為驕傲,也可以視為寬容,還可以視為嚴肅。總之是很尊嚴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氣的。誰的零錢不夠,他就說:“走吧。”也不說下次再給的話。有孩子要嚐,他就指指小紅盆裏:“拿。”看孩子不動手,他幹脆就抓兩塊遞過去。
在這端莊的老頭麵前,主顧們也都很順從。當大米進了轉鍋,剛開始搖的時候,老頭都要抽個空去切割白鐵方盒子裏上一鍋已經凝固的米糕,轉鍋怎麼辦呢?就得讓本鍋的主顧們來替他搖兩把。有的主顧們會說沒搖過,害怕,他就嚷嚷道:“不難。”然後頓一頓,又道:“你們再不過來搖,米花就焦糊了。”於是那些主顧就連忙坐在那裏,興致勃勃地搖上幾把。有興致來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氣的,心底裏似乎早就盼著有這個機會,一被鼓動就按捺不住了。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這個活並不像想象的那麼簡單。風箱是一裏一外的直線,轉鍋是圓打圓的環線。等於說一手畫圓,一手畫線。路數不同,勁不能一順兒去使,實在還是講究技術的。有的兩手一齊畫圓,有的兩手一齊畫直線。兩手畫圓的時候風箱受不住,兩手畫直線的時候簡直要把轉鍋從炭爐上揪下來,於是就有些個膽小的女人驚叫著從小馬紮上跳起來,踉踉蹌蹌地說:“老師兒,不中啊,不中。”
於是人們就轟地笑了。
還是男人們做這個活稍微強一些,無論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還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來就更會做這種有些技術含量的活兒。不過再怎麼會做,頭幾下都免不了鬧笑話。當然也都是有驚無險:即便是把轉鍋從火上拽下來又能怎麼樣呢?又不會爆炸,又傷不了人。於是這就成了男人們短暫的玩具。他們拉著,搖著,笑著,偶爾有的人還會吆喝兩聲:“爆米花啦——誰來爆米花啦——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
於是人們又轟地笑了。
老頭有時也會趁著這個空抽一支煙。他靠著牆,慢慢地抽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他眯著眼睛,深藍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臉。眼睛陷在皺紋裏麵。人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隻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見底。隻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見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見底。
“哎,你這麼叫人亂動你的東西,不怕他們給你弄毀了?”有時候,有人會這麼提醒他。
老頭不說話。
“自己吃飯的家夥自己不心疼,誰還會替你心疼?”那人繼續嘮叨。
老頭還是不說話。
這真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啊。是個深沉的生意人。到後來,人們不得不這麼認定。按理說做生意的人的深沉是隻能放在心裏,不能露在外麵的。露在外麵就做不好生意。可他生意卻又偏偏這麼好,真是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