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

漸漸的,人們就確定了:老頭一周隻來一次。來的那天都是周六。於是一到周六下午,人們三三兩兩地就拿著東西排著隊,來到了老頭的炭爐前。在冬天,火真是個好東西啊。總讓人們不自覺地就想圍在它的身邊。這個爆米花的小攤,這旺旺的炭爐,似乎為這個嚴絲合縫又蒼涼無邊的城市燃出了幾分悠緩奇麗的詩意。隻要站在這裏,人們就會感到,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來。不慢下來就是不對的。既對不起這個爆米花的小攤,也對不起自己。

來做爆米花的主顧群很快就固定了下來。這時候人們才明白,這個老頭一周來一次簡直是太英明了。說到底,爆米花再好,誰家整天吃這個呀,又不是油鹽醬醋。就得隔幾天再回來才能在這兒倒騰出新鮮茬口,不然生意還不會這麼好呢。其他幾天麼,他肯定也不閑著。城市這麼大,東西南北中,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一天一個地兒,到哪裏就都是細水長流,客源不斷。這個城市就到處都是他的主顧了。

轉眼間,老頭已經在這裏待了將近一年。他的規律伴隨著他的炭爐,他爆米花時的聲響,和他爆米花散發的香氣,逐漸也成為了周圍人的一個規律。然而這個規律的方格子卻不硬。與其說是規律,不如說是一種柔和的浸入,是一種親切的伴奏。這規律,是溫的,是軟的,是暖的。這規律,是溫的,是軟的,是暖的。黃昏時分,一拐到巷子口,看見炭爐藍紫色的火焰歡快地飄著,人們就會忍不住加快蹬車的頻率和走路的步伐,有孩子的婦人會連忙捂住孩子的耳朵,道:“要響了吧?快響了吧?”

因這老頭和他的爆米花,周圍的人們也突然變得有些親近起來。在排隊等候的過程中,孩子和孩子們玩在了一起,大人和大人們也拉起了家常。哪個超市的東西更便宜,哪個服裝店在打折,哪家的麻辣燙更好吃些,永樂和蘇寧的電器哪個更劃算花色更齊全,誰家的保姆和主人勾搭上了,哪個小區丟的自行車最多……熱熱鬧鬧,興興頭頭。這些原本陌不相關的城市居住者,因著這小小的火,就聚起來了,就認識了。認識了才知道:有的就住在一個小區,有的就住得樓挨樓,有的甚至就住在一棟樓裏,因為各自匆忙,卻幾乎沒見過麵,或者見了麵也不留意。於是都驚訝著,都驚喜著,很快溶出了一些情誼。這情誼雖然如微雨,濕一層地麵就了無痕跡,但在城市這幹燥焦枯的塵囂裏,這鋼筋水泥的叢林裏,能有微雨降落已經是小小的奇跡了。

元旦那天,這個城市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下雪之前下打了一個雷。冬打雷,雷打雪。老話還是說得準。黃昏時分就下起了雪。雪片開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點似的。雪片開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點似的。後來漸漸大了起來,飛著,飄著,跳著舞,有些像楊花了。暮色漸濃,先成了深藍,然後是黑藍。這時的雪片更大了,卻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靜了。它密密地下著,直直地下著,一心一意地下著,下得簡單明了,下得倔強執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

大雪中,還有不少主顧等候在炭爐旁,熱熱鬧鬧地說著話。有人從爆米花的攤子走過,腳踩著雪地咯吱咯吱響。紛紛漫漫的雪中,老頭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他的帽子白了,帽子蓋不住的那些頭發梢也白了,衣服上掛著一層梨花。圍在炭爐邊的人們一邊聽著風箱的響動,一邊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一個的雪片義無反顧地投身到炭爐藍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間就和火融在了一起。這雪花也有個去處呢。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這個爆米花的老頭,他住在哪裏?當這個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靜了下來,這個異鄉口音的老頭,他會去哪裏?

“哎,這老天爺,又打雷又下雪,是不是也在天上爆米花呢。就是這雪做的爆米花存不住,沒法子吃。就是能吃,它也不甜呐。”有人突然說。他為自己的比喻得意極了。

“比方得好。”老頭看著雪,誇讚道。

5

除了是元旦,除了在下雪,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人們排著隊,等著爆自己的那一鍋。老頭去白鐵方盒子裏切米糕的時候,叫上來個主顧替他拉風箱搖轉鍋。笑話還是不斷地有,人們還是不斷地笑。輪到一個年輕女孩子替老頭拉風箱搖轉鍋了。女孩子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服,圍著白色的圍巾,明眸皓齒,怎麼看怎麼順眼。就是拉風箱搖轉鍋的樣子也好看。自然,她也是做不好的。隻搖了兩下就站起來,說:“我不行,我不行。誰替替我吧。”

“我來。”一個男人說。這是個看熱鬧的年輕人。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一件藍黑色的棉夾克,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在馬紮上坐下來的時候,他把帽子往臉上壓了壓,一手拉起了風箱,一手就搖起了轉鍋。一圓一線,兩手並用。從第一個動作開始,就幹得極為流暢嫻熟。從第一個動作開始,就幹得極為流暢嫻熟。

“嘿,這個小夥子真是不錯。”有人喝起了彩。

正在白方鐵盒子那裏切米糕的老頭停下了手,轉身看了看那個高高的男人。炭爐的火光忽閃著小夥子臉上隱約的輪廓。老頭取了一支煙,走到小夥子身邊,停了片刻,敬了過去,說:“你多拉幾把,我去上個廁所。”

“得了。你去。”小夥子說。他拉得越發起興了。

老頭朝巷子口去了。大約五六分鍾的樣子,他回來了。手裏拿著一根繩子來到了炭爐邊。小夥子正有些厭倦了似的,看到老頭,就連忙站起了身,一邊給他讓座,一邊道:“快好了。”老頭不說話,他沉默著,和年輕人麵對麵站著,朝著年輕人的臉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年輕人意識到了什麼,轉身就要跑,就在這一刹那,老頭掄起了炭爐上的轉鍋,朝年輕人砸去。年輕人一轉身,轉鍋砸在了年輕人的背上,棉夾克發出一陣激烈的嗤啦聲,隨即一股焦糊味向四周衝擊開來。然後,轉鍋骨碌碌地滾落到地上,火星劈裏啪啦地閃耀著。周圍的人都驚呼著退開,卻又舍不得退得太遠。隻見老頭轉手就把年輕人的手扳住了,然後繩子便上了年輕人的脖頸,年輕人掙紮著,踢打著,老頭則把整個身子都撲上去擰著。兩人絞纏在了一起,拚死地鬥著,咻咻地喘著粗氣,難舍難分。

周圍的人都呆住了。

一陣尖利的警笛聲響,110到了。

“我的米花。”在老頭就要跨上警車的時候,年輕女孩低聲嘟囔。老頭聞聲折回了頭,他撿起轉鍋,又放在了炭爐上,重新坐定,一手拉起了風箱,一手搖起了轉鍋。他拉啊拉,搖啊搖,拉啊拉,搖啊搖。主顧們都靜靜地站著,看著他。除了風箱聲和轉鍋聲,這個世界一片安寂。除了風箱聲和轉鍋聲,這個世界一片安寂。

時辰足了。老頭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燒得肚皮白亮的轉鍋從炭爐上取下,鍋口對準上鐵桶口,將鐵撬杠穩穩地插進鍋口的閥門開關上,身子微微後傾,用力一揣。

轟!

周圍的人一起捂住了耳朵。

6

第二天,爆米花的老頭沒有來。他的三輪車還在巷子口放著,炭爐已經滅了。那個上鐵桶下麻袋的物事還在地上零亂地攤著,大小兩個紅塑料盆也還待在那裏。還有那個矮小的馬紮。新年喜洋洋的氣氛裏,這一堆沒有主人的東西顯得特別落魄,一副無家可歸的孤兒神情。

下午的時候,片警過來了,把這些東西收拾到了一起。被秘密要撐爆了心的人們連忙圍攏過來打探,片警不耐煩地說:“看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