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寫小說不都是虛構麼?虛構不都是假話麼?”有人這麼說。
不,不是的。虛構隻是個形式。如同影視、音樂、舞蹈一樣,都隻是個形式。它披著脫離實際的外衣,說著最真實的話語。——真太有力量了。如果不披著這樣的外衣,它的光,會把太多的眼睛灼傷。因此,它必須披著外衣。但是,並不是說它披著外衣就是假的。它一點兒都不假。正如巴金老人所說的那樣:“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
小說和一切藝術形式都是在以假的形式說真話。小說和一切藝術形式都是在以假的形式說真話。而在生活中,有太多的人都是以真的形式說假話。也正因為人人在生活中都有撒謊的經驗,所以寫作中的真就更是奇貨可居,是沙裏淘金。
從沙裏出來的人,誰還願意看沙子呢?我這麼多年的寫作經曆告訴我:讀者們是太聰明太智慧了。隻要你在作品中有意撒一點點謊,他們就能夠看到。
“你說的真話就是真話,要是我的真話和你的真話不同呢?那誰的真話更真?”
——都真。你有你的真,我有我的真,他有他的真。真話不是真理。誠實不是真理。真話和誠實都隻是一種寫作的態度和立場。寫作者隻是表達者,不是世界的裁決者。他隻是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所見所想,這就足夠了。或許偏激,或許狹隘,甚至或許錯誤,都沒關係。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有自己的客觀局限。——隻要主觀上能最大程度地對自己的文字誠實,這就已經很好了。正如巴金老人所說的那樣:“我所謂‘講真話’不過是‘把心交給讀者’,講自己心裏的話,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我從未說,也不想說,我的‘真話’就是‘真理’。”
一個一個的真,不同角度的真,就能投射出一個“大真”的世界。
說真話,掏出自己的心。“說真話,掏出自己的心。”——這是巴金老人的座右銘。我也把這句話視為我的座右銘。
猜猜我有多愛你
小兔子該睡覺了,臨睡前和母親聊天,說到了愛。小兔子讓大兔子猜猜他有多愛她,大兔子說她猜不出來。於是小兔子就開始比劃了。
“這麼多。”小兔子說。他把手臂張開,開得不能再開。
大兔子也張開了自己的手臂,開得不能再開。
“我愛你有這麼多。”她說。
小兔子把手向上舉:“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
大兔子也把手向上舉:“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
看看比不過大兔子,小兔子就又想了個主意。他倒立起來,把腳撐在樹幹上:“我愛你一直從我的手愛到我的腳趾頭。”
大兔子把小兔子抱起來,甩過自己的頭頂:“我愛你從我的腳趾頭一直到你的腳趾頭。”
小兔子急了。他開始跳上跳下:“我跳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
大兔子也跳起來。小兔子發現他還是沒有大兔子跳得高啊。
“我愛你,就像這條小路伸到小河那麼遠。”小兔子喊起來。
我愛你,遠道跨過小河,再翻過山丘。“我愛你,遠道跨過小河,再翻過山丘。”大兔子說。
小兔子困了,想不出更多的東西來了。他望著灌木叢那邊的夜空,沒有什麼比黑沉沉的天空更遠了。
“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裏。”說完,小兔子就睡著了。
“哦,這真是很遠,”大兔子說,“非常非常遠。”
她把小兔子放到葉子鋪成的床上,低下頭來,親了親它,然後躺在小兔子身邊,微笑著輕聲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裏,再從月亮上回到這裏來。”
——這幾乎就是《猜猜我有多愛你》這本書的全部文字內容,不過有五六百字,是我讀過的內文最少的一本書。原著是英國作家山姆麥克布雷尼,繪圖者安妮塔婕朗也是英國人,梅子涵翻譯。
平闊蔥蘢的草地上,一棵粗壯的樹沉靜地站在那裏。看不清楚它的葉子,不知道是什麼樹。不過什麼樹都不要緊,它是樹,長了許多年,生機勃勃,還將長許多年,無始無終,這就夠了,如同亙古已有綿綿不絕的愛。在這個簡單深情的背景下,小兔子和大兔子探討著愛,表達著愛。到後來,小兔子都在賭氣了,但終究還是愛。動人的,可愛的愛。愛是寬闊的胸懷,愛是高舉的手臂,愛是為一個人顛倒,愛是將一個人擎起,愛是奔騰,愛是跳躍,愛是長路,還是江河,愛是高山,愛是天空。愛是升到天空的明月,愛,更是又降落回來的溶溶月光,傾灑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
“上帝沒有身體,隻有我們的身體。他沒有腳,隻有我們的腳。他沒有手,隻有我們的手。因此,我們的眼睛就應當被上帝所用,來察看這個世界。我們的腳就應當被上帝所用,來周遊行善事。我們的手就應當被上帝所用,來祝福碰到的人。”曾聽到一位牧師如此說。
而愛,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上帝?而愛,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上帝?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可以做愛的寓體,而愛的寓體,又可以投射到萬事萬物。
我愛這本書。這本本意是給孩子們看的書。我覺得它適合於任何年齡段的人去看。隨著年歲的層次,有的看花,有的看葉,有的看枝,有的看幹,有的看根……我已經到看根的年齡了。
書的封底說:“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也許,你會想把這種感覺描述出來。可是,就像小兔子和大兔子發現的那樣,愛,實在不是一件容易描述的東西。”
因為,任何關於愛的描述,都是好的。
——但是,我覺得,再不容易描述,也還是可以描述。無論覺得自己的描述多麼笨拙,也還是應該像這本書裏的小兔子和大兔子一樣,去盡力描述。
因為,任何關於愛的描述,都是好的。
沒有什麼會不見了
明晃晃的太陽照了一整天,現在,天漸漸晚了。天光從藍色慢慢變成粉紅色,然後,又變成奇特的灰紫色,太陽漸漸西沉,掉進四合的晚霞中。
小男孩眼巴巴地望著白天在他眼前消失。
這是《風到哪裏去了》這本書的第一段。在這如此簡潔清澈的語言裏,我仿佛看見了每個人的一生。好作品就是這樣啊。
現在,他媽媽來向他說晚安了。
“為什麼白天會不見呢?”他問媽媽。
“這樣,夜晚才能到這裏來呀。”媽媽說,“你看,”她指指窗外,在夜空下,梨樹梢後,他看到一彎銀白色的月亮。
“晚上就是這樣開始的,”媽媽講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訴他,“有月亮、星星和夜色的晚上能讓你入夢。”
白天走了,晚上才能來。白天走了,晚上才能來。海浪走了,貝殼才能來。陽光走了,雨水才能來。晚上有晚上的美妙,貝殼有貝殼的美妙,雨水有雨水的美妙。如同悲傷有不同於幸福的美妙,失去有不同於得到的美妙。這樸素的邏輯中包含了多少人生的真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