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白天就這樣不見了,太陽到哪裏去了呢?”小男孩問。
“白天並沒有不見,它隻是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們這裏是晚上,別的地方就是白天。太陽會到那個地方升起,沒有什麼東西會永遠消失的。”
“都是這樣嗎?”小男孩問。
“是啊”,媽媽說,“它隻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
這是真理。但是,我曾經是不懂得的,也是不相信的。
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以為詩歌和散文不同,我以為散文和小說不同,我以為小說和詩歌不同……在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時,我以為東方和西方不同,鄉村和城市不同,動物和植物不同,男人和女人不同……
——我以為所有事物之間的不同都是本質的不同。
後來我知道,它們隻是形式不同而已。在本質上它們都一樣,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
小男孩躺在床上,媽媽在床邊坐著。
“那麼,風停了以後,又到哪裏去了呢?”小男孩問。
風停下來時,它其實是吹到別的地方,讓那兒的樹跳舞去了。“風停下來時,它其實是吹到別的地方,讓那兒的樹跳舞去了。”
“那蒲公英的絨毛被風吹到哪裏去了呢?”
“帶著新的花籽飛到別家院子的草地上去了。”
“山到了山頂以後,又到哪裏去了呢?”
“下了坡,變成山穀啊。”
……
“森林裏的樹葉變了顏色,落下來了。以後呢?”
“回到了泥土裏,變成長了新葉的新樹啊。”
我的祖母出生於1920年,和我相差半個世紀,她是個文盲,纏著小腳,重男輕女,每看到我上廁所的時候就要把我手裏的衛生紙揪去一塊,說我拿得太多,是個敗家子兒。而每到秋天,生產隊的棉花豐收的時候,她就會在我的褲子上縫兩個大大的口袋,逼著我去偷棉花。童年記憶裏,她是我在家庭裏最大的仇敵。我認為她愚昧,自私,封建,庸俗,吝嗇。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長大之後就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她。
漸漸長大,我才知道:她曾用絕食抗拒過纏腳,她原諒了失手摔死女兒的街坊,祖父早逝之後,她把小叔撫養成人並給他娶妻成家,為此欠下的債還了整整十年。她是新中國成立後村裏的第一任婦女主任,她和一個在我家吃過派飯的縣裏幹部有過隱秘的戀情,她積攢的土方子種類齊全且百試不爽,在方圓十裏都享有盛名,她唱的地方小調也是那麼悠揚動聽……她少年時叛逆,不羈,青春時浪漫,柔豔,成年後堅韌,智慧,寬容……我曾有的頑劣,她都有。我所期盼自己能有的美德,她也都有。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出自己和她的靠近,也越來越覺出自己和她的骨肉相融。她的一切細節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侵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過日子也越來越吝嗇。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衝馬桶。比如,我現在也很庸俗,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贈品,哪怕根本用不到……
終於明白:我和她之間,除了表象,原本也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
“這個世界真的就是這樣循環著,沒有什麼會不見了。”
曾經,我以為,人死了就死了,不會再回來。現在終於明白:死去的人實際上常常並沒有死去,他們隻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或者換了個樣子。他們沒有不見。如同祖父和父親之間,父親和兒子之間,兒子和孫子之間,如同母親和女兒之間,女兒和女兒之間……如同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之間。下輩人必會在上輩人的根裏成長,上輩人必會在下輩人的身體裏複現——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沒有什麼會不見了。
上帝作證,確實如此。
母親的純淨水
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一瓶普通的純淨水,兩塊錢。一瓶名牌的純淨水,三塊錢。真的不貴。每逢體育課的時候,就有很多同學帶著純淨水,以備在激烈的運動之後,可以酣暢地解渴。
她也有。她的純淨水是樂百氏的。綠色的商標牌上,帥氣的黎明穿著白衣,含著清亮靦腆的笑。每到周二和周五下午,吃過午飯,母親就把純淨水拿出來,遞給她。接過這瓶水的時候,她總是有些不安。接過這瓶水的時候,她總是有些不安。家裏的經濟情況不怎麼好,母親早就下崗了,在街頭賣零布。父親的工資又不高。不過她更多的感覺卻是高興和滿足,因為母親畢竟在這件事情上給了她麵子,這大約是她跟得上班裏那些時髦同學的唯一一點時髦之處了。
一次體育課後,同桌沒有帶純淨水,她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水遞了過去。
“喂,你這水不像是純淨水啊。”同桌喝了一口,說。
“怎麼會?”她的心跳得急起來,“是我媽今天剛給我買的。”
幾個同學圍攏過來:“不會是假冒的吧?假冒的便宜。”
“瞧,生產日期都看不見了。”
“顏色也有一點兒別扭。”
一個同學拿起來嚐了一口:“咦,像是涼白開呀!”
大家靜了一下,都笑了。是的,是像涼白開。一瞬間,她突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喝了這麼長時間的純淨水,確實有可能是涼白開。要不然,一向節儉的母親怎麼會單單在這件事上大方起來呢?她忽然想起,母親常常叮囑她要把空瓶子帶回來——她以為母親是想把空瓶賣給回收廢品的人。而每次母親遞給她的純淨水都是已經開啟過蓋子的,她一直以為這是母親對她小小的嬌寵。
她當即扔掉了那瓶水。
“你給我的純淨水,是不是涼白開?”一進家門,她就問母親。
“是。”母親說,“外麵的假純淨水太多,我怕你喝壞肚子,就給你灌進了涼白開。”她看了她一眼,“有人說你什麼了麼?”
她不做聲。母親真虛偽,她想,明明是為了省錢,還說是為我好。
“當然,這麼做也能省錢。”母親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你知道麼?家裏一個月用七噸水,一噸水八毛五,正好是六塊錢。要是給你買純淨水,一星期兩次體育課,就得六塊錢。夠我們家一個月的水費了。這麼省下去,一年能省六七十塊錢,能買好幾隻雞呢。”
母親是對的。她知道。作為家裏唯一的純消費者,她沒有能力為家裏掙錢,總有義務為家裏省錢。況且,喝涼白開和喝純淨水對她的身體來說真的也沒什麼區別。可她還是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和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