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裏有人笑話你麼?”母親又問。
她點點頭。
“你怎麼想這件事?”
“我不知道。”
“那你聽聽我的想法。”母親說,“我們是窮,這是真的。不過,你要明白這幾個道理:一、窮不是錯,富也不是對。窮富都是日子的一種過法。窮富都是日子的一種過法。二、窮人不可憐。那些笑話窮人的人才真可憐。憑他怎麼有錢,從根兒上查去,哪一家沒有幾代窮人?三、再窮,人也得看得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心就窮了。心要是窮了,就真窮了。”
她點點頭。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天亮的時候,她真的想明白了母親的話:窮真的沒什麼。它不是一種光榮,也絕不是一種屈辱,它隻是一種相比較而言的生活狀態,是她需要認識和改變的一種現狀。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件醜陋的衣衫,那麼它就真的遮住了她心靈的光芒。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塊寬大的布料,那麼她就可以把它做成一件溫暖的新衣。甚至,她還可以把它使成魔術師手中的那種幕布,用它變幻出絢麗多姿的未來和夢想。
就是這樣。
她也方才明白,自己在物質上的在意有多麼小氣和低俗。而母親的精神對她而言又是多麼珍貴的一種純淨水。這種精神在曆經了世態炎涼之後依然健康,依然純粹,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尊嚴和活力。這種精神在曆經了世態炎涼之後依然健康,依然純粹,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尊嚴和活力。這,大約就是生活貧窮的人最能升值的財富吧。
後來,她去上體育課,依然拿著母親給她灌的涼白開。也還有同學故意問她:“裏麵是涼白開麼?”她就沉靜地看著問話的人說:“是。”
再後來,她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找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拿著不菲的薪水。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各種名貴的飲料,更不用說純淨水了。可是,隻要在家裏,她還是喜歡喝涼白開。她對我說,她從來沒有喝過比涼白開的味道更好的純淨水。
純淨水的構成
經常碰到讀者問我兩個問題:一,你寫的文章都是自己真實經曆的麼?我答:大都不是。二,既然那些事你沒有經曆過,那你是怎麼寫出來的?我最經常的應對是: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化學反應。結果明了,過程複雜。你們看到結果就行了,過程不需要了解。這種應對當然是圖省事。如果不省事我就得費事——這其實是一個讓人無從答起的問題。之所以無從答起,是因為回答清楚需要費很大的勁。這次,我下決心為《中國校園文學》寫下這篇文章來解說一下《母親的純淨水》的化學反應過程,是希望一勞永逸,以後誰再這麼問我,我就把這本雜誌拿給他看。
《母親的純淨水》大約寫於五六年前,發表之後被《讀者》和《青年文摘》等多家文摘雜誌轉載,後來又收到小學課本裏。每篇作品從作者手中放飛之後都有它獨自的命運,應當說,這篇小文章的運氣是不錯的。這篇文章和我大多數的文章——有人稱之為哲理美文有人稱之為勵誌美文——的性質一樣,是虛構的。其構成元素大約主要有三點:一、某年夏天,我和一個朋友去山西旅行,我們隻在第一天買了兩瓶礦泉水,之後就再也沒有為此花過一分錢:晚上在賓館住下之後,朋友都要晾好幾杯白開水,清早灌進瓶子裏。她說:“一樣喝。”她在北京已經工作多年,是個不折不扣的白領。然而她的生活依舊如此樸素,讓我既感動又吃驚且慚愧。我和她一樣在鄉村長大,也經曆過清貧的生活,遺忘得卻比她徹底。
二、一次,和幾個朋友在一起喝茶聊天,談起童年往事,一個朋友說她起初一直是很快樂的,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從不覺得缺少了什麼。直到七歲之前。那年,有一天,家裏來了個從省城來的客人,可能是與她家從不來往的遠房親戚,偶然路過到她家站了站。她穿戴華麗,一邊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邊大聲歎息:“這哪像個房子啊,應當裝一層天花板!鍋灶怎麼可以砌在屋子裏呢?多髒啊……”她走過我朋友身邊時,她還摸了摸她頭上一直自以為美麗的蝴蝶結:“這在城裏,早就扔了。”然後她對幼小的她旁若無人地講述著城裏的一切,朋友一直沉默著。她說她驀然發現:全家人的臉上都有一種灰蒙蒙的神情。那個人走後,她好久才從這灰蒙蒙的情緒中拔出來,回歸到以前的溫馨和安寧中。不久,她想盡辦法讓爸爸帶她去了一趟城裏。那是她第一次進城。城裏的世界完全讓她的心失衡了,她終於明白自己全家為什麼會在城裏客人的喧嚷中灰蒙蒙的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活原來是這麼可憐,於是她就陷入了極為早熟的敏感、憂鬱和自卑之中。這種跌入底層的複雜感受讓她失去了許多快樂。
直到現在,她對現狀的很多不滿意,似乎還都是因為想要去補償那個不快樂的童年。朋友最後說:“現在我才明白,對於貧窮的人來說,他們完全可以擁有一個相對美好的自我世界,隻要沒有富者故作姿態的俯就和質詢,他們就能夠以不少於富者的快樂和幸福安然地活下去,就像摩梭人、吉普賽人和世界上許多原始閉塞卻怡然自樂的少數民族一樣。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富,當然也就不會察覺出自己的窮。他們的現狀對富者來說是個負數,但對自己來說卻是個正值。他們在拿自己和自己比,富者卻在拿自己和他們比。於是,富人會想當然地推論出他們的不幸。其實這些富人並不明白:正如富人也有自己的痛苦一樣,窮人也有自己的快樂,是富者的提醒和比較打破了這種快樂;窮人也有自己的幸福,是富者的懷疑和否認動搖了這種幸福;窮人也有自己的尊嚴,是富者的評價和定位損害了這種尊嚴。”
事隔多年,已經是發黃的童年舊影,朋友講起來卻依然激動。我明白她是想維護窮人,是在心疼窮人。她的意思是如果知窮會受傷害,那她寧可不知窮。寧可愚昧地窮——愚窮。我十分理解她的心情,對她的態度卻不能讚同。這顯然是在逃避。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也許更好一些的方式是:在知窮之後去勇敢麵對,去理性正視,去有效改良。由知窮而知智慧,知心胸,知情懷,知人生,從而最後擁有精神之富。
三、偶爾聽到我的祖母說過一句話,她評價一個愛貪小便宜的街坊:“那個人心窮。人的心一窮,就是真窮了。”
三元素是先後發生的。在心裏養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有了這篇《母親的純淨水》。就本意來講,我想寫的是一篇如何認識貧窮的文章。在“笑貧不笑娼”的言論大行其道的年代,如何認識貧窮,如何在暫時無法改變貧窮的境況下讓自己的心靈保持著清醒且健康的尊嚴,我想通過這個母親的故事表達出自己的一些想法。
最後再說一點:就整體來說,這個故事是虛構的。就局部來說,它卻完全真實。我毫不懷疑,我們的生活中已經發生過、現在正發生著、將來也必會層出不窮地要發生諸如此類的故事,我也相信我們的生活中必定會有這樣可敬的母親存在著,她就是最能滋潤我們的那種純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