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隻要你足夠好

常常碰到一些憤世嫉俗的文學青年,罵那些編輯都是有眼無珠,都是勢利眼,隻會用那些名家的狗屁稿子,說自己的作品無論多麼才華橫溢都會被他們輕看。

“你怎麼知道自己才華橫溢?”我好奇。

“比如某某、某某、某某某,寫的都不如我,卻還名聲那麼大,徒有虛名。”

“他們的哪篇哪段哪句你和他們比過?你是從什麼立場來比的?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認為你比他們強?”

他們沉默。

——毫無疑問,這些牢騷滿腹的有才者,在我眼裏,也很值得懷疑。而讀過他們的作品之後,就讓這些懷疑變成了確認:如果我是編輯,我也會對他們有眼無珠。

當然,我相信他們中有的人確實有才。因為有才,所以他們自信。問題是:所謂才華,尤其是橫溢的才華,不是你自己來認為的,也不是一兩個親信來認為的,而是要那些有才華的大部分人來公認的。當你認為自己才華橫溢的時候,群眾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你到底有幾分才?一分?兩分?三分?如果不是才高八鬥,那我不認。茫茫人海,芸芸眾生,如果才華不是出眾的才華,那為什麼要人家費心費力扒來扒去地去找?

“可是,你看看那些名家的稿子,實在是爛!”

是,這個我也承認。可是名家為什麼成為名家?讓他成名的那個因素,肯定橫溢了他的才華。讓他成名的那個因素,肯定橫溢了他的才華。那是他的巔峰。他有他的巔峰。他才華的巔峰讓他成為那時那刻那行那業的珠穆朗瑪。或許他從此隻能走下坡路,但是,他有過絕頂。這就是他的資曆,他的老本。以後即使他再低穀,他也有了傲人的曆史。如果你一定要讓名家的才華在以後的歲月中,由一個珠穆朗瑪的尖峰鋪展成廣袤的青藏高原,那你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苛責了。等你成為名家之後,你更會明白這一點。

“我就是沒有話語權。我要是有了話語權,放個屁都是香的!”

是的,你沒有話語權。可你為何沒有話語權?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給你話語權。話語權是靠自己來爭取的。靠什麼爭取話語權?才華,還是才華。不是一分兩分三分的才華,而是如你所言——橫溢的才華。真正橫溢的才華。

一個朋友參加一個獎項的評比,獎項隻取前三,他第四。都說第三不如他,把他擠掉了,他笑道:“第一第二還是好的。是不是?因此還是我不夠好。如果我夠好的話,我有第一第二那樣好的話,就不會被擠掉了。”

——社會永遠沒有絕對的公正。可以說,不公正就是它的常態。可以說,不公正就是它的常態。但是,還是有公正的。隻要你足夠好。

好的東西不會被埋沒,隻要你足夠好,就行了。

“可在這個功利的時代,伯樂們都沒有興趣去尋找新馬。他們還是喜歡名家啊。”

伯樂們沒有興趣是他們的事,你的事就是讓自己達到足夠好。而且,我確信,對新馬沒有興趣的伯樂是很少的。——伯樂的本質意義就在於發現新馬。因此,唱片公司最熱衷的就是發現飄飄新樂,出版社最熱衷的就是發現妙筆新花。畫商最熱衷的就是丹青新墨。正是因為這是個功利時代,新的比老的成本低,利潤大,也才更讓伯樂們有成就感,因此他們整天想的就是削尖腦袋找新的,再新的,更新的,最新的。如果你既新且又足夠好,怎麼會沒有機會?

一定,一定會有。

再功利的時代,都不會埋沒好東西。甚至可以說,越是功利的時代,越不會埋沒好東西。因為好東西,總是出類拔萃的,總是少之又少的。而它之所以少之又少,是因為它不功利。功利時代,最可貴的東西就是不功利,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不功利。——奇怪嗎?沒有比這個邏輯更理所當然的了。

因此,不要為自己才華的前途憂慮太多。隻要你有才華。隻要你有足夠的才華。

如果你已經認識到自己才華不夠,那不要緊,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沮喪。耐心地把心勁兒積攢在自己所愛的事情上,讓它多些,再多些,直至橫溢。耐心地把心勁兒積攢在自己所愛的事情上,讓它多些,再多些,直至橫溢。——水缸滿了,水從水缸裏流出來,埋住了一個又一個人的腳,他們都會知道。但是,如果你硬要人家一個水缸一個水缸地把頭探到缸裏去比較那個水缸的水比較多,對不起,他們確實沒有那個閑工夫,除非他恰好去那個水缸舀水喝,除非你的水特別合他的口味,否則他即使喝了也不一定認。比之於自己的努力,你難道更相信這種偶然的幸運?

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才華橫溢,也曾喋喋不休地抱怨,後來才明白:自己僅僅是有些才華。即使是常常被人家視為名家的現在,也僅僅是有些才華。如此而已。人對自己的高估是多麼可怕:既耽誤自己的上進,也妨礙了自己的明智。

不要擔心,隻要你足夠好。如果你沒有足夠好,那你就努力讓自己足夠好,這就行了。

——如果,如果你是真正的懷才不遇呢?

不會的。如果你一直不遇,那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你懷的才還不夠多,二是你懷的,根本就不是才。

生活是一頭豬

一直認為自己在生活中是個懵懂的人。那天,和一個朋友聊起為人處世的瑣事,聽他講得頭頭是道,連忙把一些藏匿已久的困惑翻出來向他請教,不料他突然之間變得非常警惕:“你還問我?你小說寫得那麼聰明,不可能不懂。”

我苦笑。已經不止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了——小說寫得聰明。說實話,對此我仍是懵懂,不知道怎麼會給人留下如此印象。反正我寫的時候,是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既然人家都這麼說,我要是不認也太不識抬舉,且也沒有力氣去反駁,於是姑且認為自己寫得聰明。那麼下一個困惑又來了:何以在小說中聰明而在生活中懵懂?

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眼前正放在著一碗冬瓜排骨湯。就冒出一個比喻:小說是一塊排骨,生活是一頭豬。

麵對一塊排骨的時候,我約略學過一些烹飪常識,知道什麼作料什麼配菜能把它做成一鍋什麼樣的湯。醬醋鹽,蔥薑蒜,香菜木耳,文火武火,慢慢做來。若是做得不好,大不了換塊排骨,重做。

而生活,它真的是一頭豬。而生活,它真的是一頭豬。它是活的,總是撲麵而來。它在田野裏啃青,在玉米稈子裏睡覺,吃泔水,拉臭糞。它四處遊移,哼哼唧唧,什麼味道都有,各種形態兼備。它讓你不好捉,不好逮。即使你把它趕到圈裏,也無法下口。當我這種智力的人麵對它的時候,我沒有本領來固定它,解剖它。於是我隻能用本能去反應。本能的反應就是懵懂。我得承認,有許多人和我恰恰相反。他們有本事在小說中優美地失控,而在生活中保持足夠平衡的理性。在小說中優美地失控,而在生活中保持足夠平衡的理性。他們的手中握著鋒利的刀子,能幹淨利落地把豬置於死地。

我不能。於是我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攏著一窩灶火,慢慢地,盡可能地燉好一鍋排骨。而在白天,麵對一頭頭生氣勃勃橫衝直撞的豬時,我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狼狽逃竄。

東風徐徐來

東風囑我寫序的理由是:“我們熟。”

我困惑:我們熟麼?——寫了這麼多年,近來不知怎麼了,對一些字眼卻是越來越敏感。算來和東風確實認識了很多年,不陌生。可不陌生就算熟了麼?對於他,我到底了解有多少呢?細數過來,大抵如下:他不是本地人,腿有小疾,神情健康,笑容謙和,在飯局上敦厚訥言,是我們修武縣電業局最壯實的筆杆子,也看過他寫的行業新聞,和所有的新聞一樣,沒有作者個性和溫度,全是企業的氣息和聲音……大約也就是這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