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地翻開《人生貴賤皆無悔》的書稿,首先蹦進視線的便是他的名字:徐東風。徐東風,東風徐……我無意識地念了兩遍,開始閱讀。居然——有東風真的徐徐而來了。在東風的這些篇章裏,一個字如一個細胞,一個又一個細胞在流動中重新構成了東風的模樣,徐徐而來。我終於承認:我們很熟。的確。清貧的家庭背景,以筆改變命運的相似履曆,寫新聞時把自己無條件湮沒在公文式語言裏所積累下來的痕跡……一節一節,他文字背後的人生過程我是熟悉的。在廣袤繁雜的基層作者中,有無數這樣一步一步進入文字又走出文字的熟人,我和他們息息相通。我曾經把這些有鄉村底層背景的奮鬥者比作鄉間的小路:“……一條小路和另一條小路的曲折、蜿蜒、細小和堅韌都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他們帶著泥土的芬芳和麥苗的氣息,帶著燒炭的味道和柴禾的清香,跨過小溪,穿過田野,一步步地走向大道。”
忽然想,對一個文學創作者來說,除卻外在的功名利祿不談,究竟什麼是大道呢?——內在的“大道”?豐富的思想,寬闊的領域,醇厚的情感,多種的可能性,對人性深處的刻骨探究和精準研磨……是不是就是這些?真正走到這條大道的人,有多少?
我知道:我沒有走到。東風也沒有。有太多太多的人,都沒有。
文字可以是很快的,一筆千年。文字又可以是很慢的,千年不動。東風的文字給我的感覺便是又快又慢。快的是他寫作的站點:他創業,他成家,他初學寫作,他落腳異鄉,他的朋友,他的愛人,他參加會議,他去旅行……慢的是他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總是那麼簡明和厚道。然而也正是他的簡明和厚道讓我這種刁鑽的讀者有些挑剔和遺憾。當然,與很多練筆多年的基層作者一樣,東風的這些文章自有動人之處:樸素,真實,赤誠,也最大程度地袒露了自己的勇敢和性情。然而,即使是這種對他而言最盡力的勇敢和性情,也讓我覺得是穩重和安全的。我從中讀出:他寬容,他感恩,他知足,他不和自己過不去,這當然很陽光,很會活。可我總覺得:他還有更複雜的體悟和感受,更尖銳的痛苦和辛酸,更廣博的慈悲和歡喜……,他一定有。但是,或者是他在回避,或者是他有所顧忌,或者是他在自欺,或者是他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途徑,總之他還沒有去做更好的表達。如果他把這沉默的一部分呈現出來,那將會更具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樣,也就離文學的大道不遠了吧?
前些天在街上散步,見到東風,他說他內退了。我很為他高興。退休會讓很多人不適,但對他,我想影響會很小。因為他有筆,他有寫作,他有自己的精神工作,這個工作中不會允許他退休。從此以後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寫了,再不必去寫四季歌新聞,再不必去考慮工資和獎金,再不必去顧忌一些“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人際關係……寬鬆的環境,寬鬆的心情,寬鬆的時間,大半生的素材和閱曆儲備,日愈健達的筆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寫作的黃金時代,似乎剛剛姍姍而來。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在東風這裏,從來都不缺萬事。他有的就是萬事,他有多少可以寫的好東西啊。他往日這些潑墨寫意的篇章,有多少可以雕琢成細膩華彩的工筆啊。他需要的,也許真的隻是東風——隻是他自己。他隻要麵向自己的心,打開自己的心,解剖自己的心,追問自己的心,然後將自己的心涵蓋在世界萬物裏,淋漓盡致地寫,無拘無束地寫,也許便可以於紙上流溢出“東方風來滿眼春”。
這個春,是所有寫作者最大的美夢。
為了這個春,我願與東風共勉。
李小二的溫度
李開周喜歡自稱李小二,投其所好,我就這麼稱呼他了。
2007年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就是李小二發的。他自我介紹說:“李開周,一男的,年近而立,賣字為生,三年前是造價師,兩年前是策劃人,現在是專欄作者,正給《新京報》寫房產,給《中國新聞周刊》寫旅食,給《萬科周刊》寫財經,給香港《文彙報》寫曆史,雜七雜八經營著十一個小欄目,最近也給《大河報》寫慈善舊聞。”接著他以一種求知欲特強的姿態請教我文學院是什麼性質的機構等若幹問題。我一琢磨,這個同行開了這麼多專欄,了得啊,在我這兒裝謙虛呢。不敢怠慢。於是我連忙回信說很高興認識他,和比我年輕的人交往總能讓我有長進。然後我盡自己淺薄的理解給他回了信。於是一來二往就通起信來。信中他時常有妙論,如:“所謂文學創作,就是把一堆字擺來擺去,讓它看起來很高興或者很傷感。”談到自己的創作,他就又謙虛起來:“我的文學創作比較不成功,是因為我用左腦去擺,同時右腦不工作,我擺出來的那堆字沒有情感,沒有性格,隻有一條線性的邏輯,可以用函數來描述。這也說明我離文學很遠,寫出來的東西近似說明書,不近似文學。我的讀者永遠是少數派,無非是喜歡琢磨事兒的那一小撮,他們決不紮堆兒,零度情感。”
也就是說:他自認為他是零度寫作,他的讀者呢,也是零度閱讀。而他所謂的零度,就是沒有任何溫度。
在這個問題,我自始至終都不敢和他苟同。
現把他的文字片段摘錄如下:他形容北京城的輪廓:北京人最喜歡說:俺們住在天子腳下。很自豪很牛逼的樣子。外地乍一聽,會以為北京就是一隻腳,腳丫子白胖,是內城,外麵套著鞋,是外城,紫禁城則是腳上長的雞眼。(《外城的衛生》)中國的陋習認為別人家的孕婦不吉,他借萬曆對待孕婦的事如此抨擊這種頑固腐朽的意識:萬曆死掉都四百年了吧,四百年之後的今天,您到大街上走一遭,仍能找到他的翻版,其中如果是出租車司機,必定拒載孕婦,如果是房東,必定趕走待產的房客。這些人愚蠢自私,俯拾皆是,一個個長得都跟萬曆似的。(《萬曆複活》)他談信仰給人的棲居感:大概每一個民族都有宗教,每一個宗教都有天國,每一個天國都蓋好了成千上萬間房子,供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做白日夢時入住。而且那些房子都挺大,挺豪華,裏麵美女眾多,美食琳琅,讓一切在人世間顯得恬不知恥的欲望,都能在做夢時得到釋放。(《天國廣廈》)這樣的句段,在他的文章裏俯拾皆是。無賴調混合痞子腔:機趣,憤慨,刻薄,嘲諷……他仿佛是冷靜的,無所謂的,沒型沒款的,但文字內核卻是嚴肅的,考究的,認真的——看那一條條的自注就知道他有多麼勤謹。他貌似津津樂道於古代的事物,卻又把古代做成一把銳劍,在你不期然的時候就直戳到你的眼下,劍出偏鋒,含沙射影,弦外有音,話裏有話,用古比今,拿古說今,寓古於今,由古通今,將正論藏於野禪內,以調皮搗蛋的姿態表達著深沉醇厚的情感和睿智犀利的見地。他不是個好孩子的麵兒,但卻是個好孩子的裏兒。他穿著江湖油條的花衫,卻是一個憤青的靈魂。他常以一個老於世故的麵目出現,卻在曆史的老繭下隱匿著一顆純真浪漫的心。
——這就是他的溫度。
沒有溫度的寫作,從來就不存在。零度之上是溫度,零度之下是溫度,零度本身更是溫度。哪怕是嚴冬的冰河,我也相信:冰河之下必有流動的春水,春水中必有鮮靈靈的小魚,小魚口中必吐著活潑潑的氣泡,活潑潑的氣泡裏包裹的,必是氣血醞釀出來的熱騰騰的溫度。
隻見過他一次,他給我的印象是內斂的,低調的,穩妥的,極有節製和極懂分寸的。於是我便明白:他的文章是他完全的自留地。他在自留地裏撒歡兒,他在自留地裏瘋狂,他在自留地裏煎熬和享受,同時他也在自留地裏紮紮實實地種著自己的莊稼,並且靠著地裏的收獲來踏踏實實地養活著自己。——有太多的寫作者都在自留地裏種著花,那花僅是打扮給遊客看的,因為太不真實,連種花的人自己都不大相信。準確地說,那些人的自留地不是自留地,而是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