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是。當然是溫柔可親的。尤其對於我。我和她年齡相仿,雖然渠路不同,有些流水的根源卻往往如出一體。都寫到過因矜持而錯失愛,都主張過盡興而為且不後悔。都聽到過雪落的聲音,甚至都被一種叫蒼耳的植物打動……,但是,又決不僅僅是溫柔可親。在我們那撥後來被傳媒統一命名為所謂“青春美文作家”的寫手中,我始終認為,她是最靈異的小狐仙。她自有她的千嬌百媚,萬種風情,然而更有她的毒辣,淩厲,駁雜,豐饒,厚道以及蒼冷。所以後來看到她一氣兒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我有驚喜,卻沒有詫異。僅有散文是盛不下她的。她必得找個更廣闊的地方去撒歡兒。

相信她還會寫下去,無論寫什麼。上帝給了她這種才華,她沒有理由暴殄天物。這讓我覺得安慰,雖然她的寫和我沒什麼關係。——不,不能說沒關係。她的稿費是和我沒關係,她的心卻和我有關。因為,她的文字不是傾城,而是傾情——傾盡了她的情,更是傾心——傾盡了她的心。而這人間,情和情,心和心,總是有關。在茫茫塵世裏,我願意多一些這樣的文字,讓我感知,讓我意會,讓我停頓,讓我在享受中難過,在酸辛中甜美。

我確定,這樣想的,決不僅僅是我。

他的目光

早就讀過《雲賦》,但是和文章的作者孫蓀見的第一麵卻是在2000年春天,我來到省裏參加一個散文會議,吃飯的時候,一位戴著眼鏡的儒雅男士忽然試探著叫我的名字,讓我坐在他的身邊,因為陌生,我謝絕了這份榮幸。後來聽人們都很敬重的叫他孫老師,我便也跟著叫。再後來才把他和《雲賦》對上號。會後去開封遊玩,在大巴上,我第一次聽說世界上居然有專業作家的美差,而省裏專業作家們都聚集在文學院,孫老師便是文學院院長,才約略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地位,當即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問他:“我可以去你那裏當專業作家嗎?”孫老師微笑著,沒有正麵回答,隻讓我把自己出的書給他寄去。於是散會回到修武,我將書寄去,不久收到他的回信,是在黃底兒起著紅豎格兒的宣紙上寫的毛筆字,行雲流水一般,大意是已經讀了我的書,有小妖小魔之氣象,如假以時日,繼續努力,有望成為大妖大魔。至於去文學院當專業作家,也是很有希望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說實話,當時我把他的簡評看成是一種客氣,“當專業作家很有希望”自然也是一種外交辭令,於是知趣地滅絕了去文學院的奢望,很認命地在縣裏呆著,再也沒有和孫老師聯係過。忽然有一天,時任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的李佩甫老師來到縣裏考核了我,不久,省委組織部的調令便下來了。不滿三十的我順風順水地進了文學院,當上了最年輕的專業作家。半年之後,才想起來要請兩位領導吃個飯,於是,在經七路的阿慶嫂飯店,我設了平生在鄭州的第一個飯局。那真是一頓不堪回首的簡餐啊。——也隻能用“簡餐”這兩個字來形容。菜點的不好是肯定的了,似乎還有一個什麼特價菜。也沒有要酒,連啤酒似乎都沒有。更荒唐的是我居然愚鈍到不知道預定一個包間,我們三個就坐在熙熙攘攘的大堂裏,他們說什麼,我聽不清,我說什麼,他們也很茫然。茫茫然吃完飯後,我說送他們,他們說他們要散步,我也就揚長而去,任由他們散步去。兩天之後才忽然想起:那頓飯,我竟然沒有想起給他們點一份主食!

不久,我便又做了一件不靠譜的事。那次是文學院開什麼業務會,會前閑聊,我看長我幾歲的李洱居然直接稱呼孫老師的名諱“廣舉”,便感慨這真是太平等了太民主了太美好了,馬上也學著李洱朝孫老師叫道:“廣舉,某某的作品你看過沒有……”——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一瞬間,孫老師鏡片後麵的眼睛瞪大了好幾圈。驚詫過後,隨之閃現出釋然的笑意。

這些小事,孫老師肯定都不記得了。我卻不能忘懷。光陰荏苒,我和他漸漸真正熟識起來,偶爾也還是會開玩笑叫他廣舉或者是廣舉兄,但心裏知道:他是老師。容納我的幼稚、懵懂、淺薄、無禮和無知的,是他的豁達、仁愛、善良、博學和智慧。如他散文集的名字一樣,在生活中他有《生存的詩意》,潤澤豐沛。在文學上他有一棵《文學的菩提樹》,根深葉茂。因此,鬱悶的時候,艱難的時候,困惑的時候,他不僅僅是領導,也不僅僅是師長,更是可以直抒胸臆的親人,我的混沌,我的笨拙,我的卑微,盡可以呈給他看,盡可以在向他傾倒過後,聽他由小至大,由古至今,由中至西,由裏至外,由低至高,由窄至寬地分析、批評和匡正,獲得珍貴的開悟和靈醒。一點兒都不會擔心被他恥笑。我私下稱之為“上課。”當然,他是無需束的老師。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去孫老師家小坐,臨別時他贈我一幅親筆書寫的扇麵,上麵是杜荀鶴的《小鬆》:自小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孫老師的字清新俊逸,一向深獲書家的佳評,寫得好自不必說,讓我沉默的是他的錄詩之意:他把我比做出身深草裏的小鬆。希望我有一天能長成淩雲的大樹。夏季炎炎,我從沒有用這把扇子。隻把它置於書架之上。——他仿佛就是孫老師的目光,在注目我這棵小鬆。這種目光,正是詩中“漸覺”的目光。“漸覺”這個詞,越品越覺得用得好:有分寸,有溫度,有耐心,有定念,有牽掛,有期待,還有含蓄地關注,持久地眷顧,無痕地扶持……而他在自己的文章《生命賦》裏的一段話,正好可以作為自己目光的別致旁注:“……我還有一個執拗的習慣:好在貧瘠的荒涼的山間沙漠流連。岩間石縫中生長的斑痕累累千扭百彎的怪柏奇鬆,荒漠中的一株或一叢沙打旺或駱駝草,石板上的一片黃綠淺灰的苔蘚,我都向它們注目……”

作為一個被如此目光“漸覺”的小鬆,我深知自己的幸運。當然,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小鬆,在孫老師善於發現和懂得珍愛的眼睛裏絕不止一個。馮傑,尚新嬌,韓露,魚禾……每次讀到孫老師為他們寫的文學評論和新著序言,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這種目光。這種目光,是如此嚴厲,又是如此懇切。是如此寬廣,又是如此踏實。是如此清涼,又是如此溫暖。

深草裏的小鬆漸出蓬蒿,想要淩雲,肯定還很艱難和漫長。或者,淩雲根本就是一種不能企及的理想,因為,雲畢竟是那麼高遠。但是,我想:有了陽光的照耀,小鬆就會盡量地長得高些,再高些。

張宇語錄

一晃,認識張宇已經有十幾年了。記得剛調到文學院不久,我有事去他家小坐,當時我在鄭州還沒有買房,要趕時間回老家。他和太太陳靜熱情留我過夜,我怕打擾,執意不肯,後來張宇有些急了,怒道:難道你還怕我把你咋著了?

我深為詫異。後來才漸漸明白:這就是張宇的風格。他就是這樣一個說話做事都不怎麼照常理的人。大事上如忽然去建業集團當了幾年老總,在足球和房地產之間忙得不亦樂乎。至於小事上的例證就太多了,隨手一撥拉就是一籮筐:一次會議上,有某重要部門的領導出席,大家都肅然起敬,謹言慎行。惟有張宇還是那副不拘一格的舊模樣,末了居然還對那個領導說:說實話,自從不想進步了以後,我就再也不怕你們了!

現在,一見到張宇,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骨頭一鬆。他蹲那兒,我也想蹲那兒。他歪在沙發上,我也想歪在沙發上。反正一見到他,我就想像他那樣沒型沒樣沒規沒矩,就想像他那樣舒舒服服。有他這樣沒正經的人來墊著,讓我覺得很踏實。在偌大的省城,他讓我這個在土裏野大的柴禾妞兒感到也不那麼落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