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最有趣的還是聽他說話。聽他說話,真是開心。——不,開心這個詞用得不對。他的話直接,辛辣,如一記記老拳,準確地說,應該是痛快。不過不用擔心,他打的基本上都是自己。

語錄一:我老了。我是三老。哪三老?老沒出息,老不要臉,老不死。

語錄二:我不是做人低調。啥低調?本來就不咋著,本來就不高,不低咋弄?

語錄三:我從不擔心晚節不保。咱連早節都沒講究過,還說啥晚節?保啥呢保?有啥可保的?老了老了還不鬆鬆快快地過日子,想啥晚節?這不是有毛病麼?

語錄四:你罵我?隨便罵。誰罵我也狠不過我罵自己。你看不起我?我承蒙你還好歹還看了看我。不過你有空還是歇歇吧。看不起這個活兒還是讓我來幹。我比你更看不起我自己!

語錄五:你們誰也別來打倒我。不勞煩你們費心,我自己先躺倒地上中不中?我先打自己一頓中不中?

聽他的小說論,也很有趣:

語錄一:小說不是中說,不是大說。它就是小說。小說小說,就是從小處說說。

語錄二:寫小說寫到最舒服的時候,我會忍住,不寫了。我舍不得寫完。真舍不得。

語錄三:小說裏最有意思的是哪些東西?不是你原來就想表現的那部分東西,而是你沒有想到他卻自己躥出來的東西,也就是你失控的那些東西,那才最好玩,也是小說最寶貴的東西。

……

但有時候聽他說話也會生氣。比如聊到一件是非很分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黑白對錯,他卻還是一團糊塗,說:可以理解,沒啥沒啥。人家也不容易。都是為了活得更好些……

那次,我忍不住就說他:你真是毫無原則!

他說:你說對了,我就是毫無原則。原則是啥東西?

我氣得幹噎。就想:這麼一個人,他的心分明是透亮透亮的,怎麼就會這麼毫無原則呢?

後來漸漸發現:他一直有他堅定的原則。在日常話語裏,他的貌似嬉皮和自輕自賤中其實有一種充分的清醒、徹底的豁達和凜然的驕傲:讓我來自己對付自己吧。除了我,誰也沒有資格來對付我。而在精神話語裏,他所有不好意思從口中說的莊重的嚴肅的表述,都誠實地呈現在他的文字中。文字是他心靈的底線。他不對文字撒謊。無論口頭的話多麼雲山霧罩,隻要落到文字上,他就真心實意,不打一句誑語。——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心太過透亮,所以他才不會去堅持那些單調的小原則。他有他的大原則:文學世界。這個大原則,有他所有的作品為證。

這也是我最敬重他的地方。

——最後聲明:此文的所有張宇語錄都是我憑印象粗記。話散風中,如雲過天,沒有實據可查,不知道記得準不準,也不知道他認賬不認賬。用他的語言風格也許應該這樣旁注一下:管他認賬不認賬,俺先錄他一家夥再說。他要是認賬了就證明俺的記性好,他要是不認賬就證明俺的想象力豐富。

小禪與大境

最初讀到雪小禪,生發出的兩個字是:喜歡。

真真是讓我喜歡。那麼優美靈性的語言,那麼體貼入微的感受,那麼獨具慧心的細節,點點滴滴於篇篇章章,彙成了一條涓涓清溪,宛如《紅樓夢》裏大觀園的那一條河的名字:沁芳。她的文字,既有琴棋書畫的古典氣韻,又有特立獨行的當代性格,還夾雜著莫名的繁複與絢麗。怎麼說呢?亦正亦邪:正得端然,邪得魅惑。亦明亦暗:明得清爽,暗得幽深。亦仙亦妖:仙得飄逸,妖得詭異。亦鋼亦柔:鋼得酷烈,柔得曼妙……她仿佛是個小小的魔術師,文字便是她手中的魔杖,滾滾紅塵蒙在她的彩布下,一掀,飛出了鴿子,再一掀,綻出了鮮花,一掀一掀又一掀,於是,看吧,滿山翠景,一湖風月……

但是,在喜歡中越來越熟悉她,便又生發出了兩個字:不足。

真真是讓我不滿足。當然,她這麼年輕,才情這麼好,從紅顏寫到華發都毫無問題,但是,真的就要這麼寫一輩子了麼?我的眼前仿佛呈現出一幅璀璨卻也憂傷的圖景:一塊碩大的璞玉,被一小塊一小塊零敲碎打地砸下,滿眼星光,卻都是無線之珠。

——她的那些美文自然都是這些碎碎的珠玉,即便她的短篇和長篇,在我的感覺裏,似乎也不過是體積大一些的珠玉而已。

一定要這樣麼?

她現在已經是雪小禪了。這個筆名清美可愛,空靈玄妙,讓許多人過目難忘。——雪的純淨是嬌弱的,小小的禪意是靜心便可拾得的,因此,雪小禪這個名字便在唯美的表象下有一種骨子裏的可人和乖巧,但不知道為何,我總是想起她生活中的本名,那個名字裏有一個“蓮”字。蓮,看起來如此樸素的植物,卻又有一種用言辭難以窮盡的豐厚。“翻翻江浦荷,而今生在此”,“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幼時學過的課文,到此時再讀卻感觸愈深。尤其是“出淤泥而不染”,在我心中幾乎就是創作之路的絕佳象征。蓮是倔強的,桀驁的,不馴的,——無數花朵都可以戴在頭上襯庸脂飾俗粉,誰戴過蓮?誰敢戴蓮?誰配戴蓮?但蓮又是最能在沉默中忍耐的,種植在塵世的淤泥中,她比誰都明了煎熬和痛苦,但是,她的花朵卻穿越了黑暗和絕望,在至簡至潔中綻放出讓人震撼的純淨大氣的光明。——開在水中的花朵啊,載著釋迦牟尼的花朵啊,堅韌的,厚重的,經曆了最深的泥濘之後仍可以在碧波之上頂風冒雨內懷魚蝦的花朵啊,它高至最高,深至最深,然後,在滾滾波浪中盛出了自己芬芳的心。

——那些經典的著作哪個不是如此?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對於這句顛撲不破的創作論,還有什麼能比蓮象征得更為極致?

她的路,或許才是人生的大境。

當然,也是文學的大境。

因此,雪小禪由蓮至禪,眾人驚豔之時,我卻由衷地期盼能看到她再由禪至蓮,將她權屬的偌大璞石雕成一方大器,盛放大境。我相信,隻要她願意,她就能。

創作之外,小說之內

寫作的人一般都是心靈比較麻煩的人。寫作便是理清和治療這些麻煩的有效途徑。我寫散文多年,總覺得有些麻煩是散文無法解決的,於是便求救於小說。小說接納了我的這些麻煩。她以她的博大、豐富、遼闊和深邃不但接納了我的麻煩,而且很快讓我認識到,我的表達在她的世界裏是多麼微如草芥,是多麼弱小貧乏。小說世界之於我,如同海之於浪花。我得承認,小說創作之所以能夠讓我越來越喜歡,越來越沉浸,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有著能讓我放毒,撒氣兒,把心裏帶罌粟花色調的邪火兒和野性兒開出來的廣袤空間。——這便是一種最珍貴的精神禮物。她是一個母親。寬容的,偉大的母親。在她的懷抱裏,我最大程度地接近了赤裸,接近了誠實。

誠實是一種享受。生活中的虛偽處處可見,幾乎是每個人的必然。如卡夫卡所言:說真話是最難的,因為它無可替代。“說真話是最難的,因為它無可替代。”這樣的難度導致了如此狀況:虛偽才是最普遍的誠實。在小說中,卡夫卡這句話依然有效。隻是難度的方向發生了變化:由逃避真話指向了尋覓真話。如何找到最無可替代的字,詞,句子,故事,細節,人物。——如何毫不留情地逼近我們內心的真實,如何把我們最黑暗的那些東西挖出紙麵:那些最深沉的悲傷,最隱匿的秘密,最瘋狂的夢想,最渾濁的罪惡,如何把這些運出我們的內心,如同煤從地下乘罐而出,然後投入爐中,投入小說的世界,燃燒出藍紫色的火焰,這便是小說最牽人魂魄的力量和美。我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