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關於《山楂樹》
《山楂樹》是一首前蘇聯老歌,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曾風行中國,九十年代又被懷舊的人從祖母的箱底兒裏翻出來當稀罕。類似的歌還有《喀秋莎》、《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等等。作為七十年代生人,我結識《山楂樹》的渠道隻有後者。首次聽到她我就很喜歡。她流溢的是一個少女在兩個男人的愛情之間猶豫不決的心情,敘事得輕柔、優美,歌詠得傷感、純真,在飄飄的羽衣之下,它充斥著一種不能言說的沉重。在飄飄的羽衣之下,它充斥著一種不能言說的沉重。總之是我著迷的那種情調。當時,我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想法:要以這首歌的名字寫個什麼東西。想來,隸屬於每一種藝術門類的人都會有這樣的一己之私吧:音樂者要將她歌出,繪畫者要將她畫下,舞蹈者要將她附體,攝影者要將她定格……而我也想要在這個歌的名字中,印下自己的痕跡。
這篇小說最初的初衷,便是如此。然而現在看來,小說本身與這初衷顯然是毫不相幹的。區別之大,簡直如同初戀之於婚姻。故事的枝幹很簡單:一個回婆家探親的女人,偶遇一個潛逃回故鄉的殺人犯。兩人的目的地隔兩座山頭,兩人的現狀是同處一間軟臥倉,兩人的明天很可能是陰陽之殊。毋庸置疑,在中國,有無數男女都對婚姻中的城鄉差異深有體會,卻因為際遇不同而走向不同。這兩個人便是大海中的兩勺,在命定的時空裏被舀在同一隻茶碗中。他們是錯開的列車,呼嘯著擦肩而過,鐵軌震動的聲音,是他們的短暫情誼。當然,這情誼中又有著各自的曖昧傷痛。其間有理解,理解得有限,也理解得溫暖。其間也有意會。意會得隱約,也意會得契合。也許會讓一些讀者感覺意外的是,他們之間沒有生產出什麼很激烈的行為。這是我的情緒邏輯。兩個陌路男女,都藏著很深的心事,即使投緣,我想,在中國人的一般經驗裏,他們的溫暖和契合也該是東一撇,西一捺,聚於內而淡於外,這才是知己人之間的常態,也才是生活的平原常態。而他們深夜中僅有的那一次相偎相握,自然是平原之中的奇峰突起。奇峰突起者,往往隻有一瞬。而這一瞬,對要死和要活的人來說,都已經算是一種珍貴的安慰和悲憫。
在開滿白花的山楂樹兩旁,兩種愛情在等待一位少女。生活繁複的可能性讓人肌膚微汗,臉泛紅暈,神情姣好,心生向往生活繁複的可能性讓人肌膚微汗,臉泛紅暈,神情姣好,心生向往,而一旦她選擇了其中一個,就會再也無法回頭。看似寬廣的生活其實往往就是這麼逼仄和殘酷。對歌中的少女如此,對小說中的愛如和畫家同樣如此。也許,對每個人都是如此。
我寫散文多年,興之所至開始寫小說之後,許多編輯和讀者都表達過相近的意見,說我的小說裏仍帶有濃重的散文風格。我承認自己是喜新不厭舊。散文氣息在這篇小說裏大約揮發得更肆意一些。因此,這也是一篇我寫得很鬆弛和很舒服的小說,即使其間有隱隱的疼,也疼得可心。
走神
那天,和朋友聊天,他問我為什麼不學車,我說不敢學,因為我有一個習慣是駕車的大忌——走神。
忽然覺得,走神這個詞,非常之美。
意思和這個詞接近的詞還有好幾個:愣神,分神,跑神……愣神不用說,太簡單粗暴。分神則過於具象無趣,跑神呢?神本來就是情緒的虛指,跑得急迫和緊張又讓這個詞顯得有一種莫名的倉惶。神本來就是情緒的虛指,跑得急迫和緊張又讓這個詞顯得有一種莫名的倉惶。唯有走神這個詞是恰恰當當得好,仿佛心穿上了一雙舒適的鞋子,在一個分岔的小路上慢慢散步,散啊,散啊,不知散到了那裏,又仿佛散到了任何一個地方。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不驕不躁,有虛有實,節奏自由,韻味悠悠。這就是走神。
忽然又發現:很多好東西,都是走神得來的。
一件中規中矩的衣服,衣襟下擺忽然調皮地斜出去了一角,上麵繡了半隻蝴蝶。整件衣服便在蝴蝶這裏走神了,因此飄飄逸逸,韻味無窮。
埃菲爾鐵塔呢?乍一看是那麼無來由的一個鐵架子,就那麼突兀地矗立在浪漫的巴黎心髒。但是,細想一下:哪一樣經典在誕生之初不是突兀的呢?不是經曆了晃眼、紮眼甚至刺眼的曆程最後才抵達耀眼的呢?——因此,不要緊,隻要這神走得好,走的是真神,而不是鬼,那麼,終有一天它會用自己的光將所有的非議籠罩和說服。正如——歲月如酒,泡在這酒裏,埃菲爾鐵塔成了巴黎最驕傲的走神。
對於一個作家或藝術家來說,走神就更是奧妙,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哪座雕塑,那個線條,哪種情緒,哪些人物,哪段旋律不是走神得來的?最走神的作品,也一定是他們最好的作品。——走神得來的,是神品啊。
生活中,也一樣。讓你走神的菜,一定是有故事的。讓你走神的話,一定是有淵源的。讓你走神走得最遠的那個身影,一定有著最刻骨銘心的秘密……
走神,生在情理之中,出乎意料之外,拋卻所有的約定俗成,奔向心靈最本真的地方,奔向靈魂最自由的地方……
走神。拋卻了所有塵世磕磕絆絆的窠臼,是心靈從容地逃走,是思想靜謐地開叉,是精神最純粹最無功利地漫遊……
某種意義上講,走神,是未知的花園,是想象的基地,是飛翔的神話,是深邃的探幽——也因此,它也是我們最徹底的凝神。因為,走神時的我們,才最接近於我們自己最內最內的那個內在。走神時的我們,才最接近於我們自己最內最內的那個內在。
多美啊,走神!隻要不開車,就盡管走神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而當走神成為令眾人凝神的經典,那新的走神又開始了。
——走神。
在一些詩的郊外
如同那些傑出的唐詩不能翻譯成白話語一樣,我當然知道,真正優秀的當代詩也是不能解釋的。它多一字則多,少一字則少,抹粉就過白,塗朱就太赤。它簡潔又遼闊,廣大且精微。任何解釋都是畫蛇添足。
但是,對一些詩,我特別想要解釋。一讀它們我就控製不住想要解釋它們的衝動——我想以解釋的方式把它們奉獻給更多的人。之所以膽敢讓我拙劣的語言和有限的智慧在這些詩麵前出醜,是因為我相信:這些詩的光輝不會因為我的誠意而蒙羞。這些詩的光輝不會因為我的誠意而蒙羞。
一、《親人》親人
我隻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隻愛雲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隻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隻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這是愛的版圖逐漸縮小的過程。如果我們逆反而行,就會看到一個愛蔓延泛濫的曆史。年少的我們都這樣走過:愛世界,愛祖國,愛芸芸勞苦民眾,愛家鄉,愛朋友,愛天下百姓蒼生……能愛多少就愛多少,能愛多大就愛多大。愛得自負,貪婪,豐盛。那時候,我們有著充沛的愛的能力。隨著年歲漸長,在栽了多次跟鬥,聽了多次謊言,吃了多次教訓之後,我們的心幹癟了,愛也幹癟了。能愛的越來越少,敢愛的越來越少,愛的力氣也越來越弱。能愛的越來越少,敢愛的越來越少,愛的力氣也越來越弱。最終,就會像針尖上的蜂蜜:甜,痛,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