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別忘了,針尖之後是針身,針身之末是針孔,孔中有線,長線綿綿。隻要活著,就得用這線為我們自己縫衣取暖。這衣服的針腳,就是愛。漸漸滄桑的我們,對針腳總是羞於言說,也不會再把針腳翻給人看。隻讓它貼著我們的皮膚,靜默。——看似縮水,內核卻結實。亦如果脯,體積衰微,甜度卻濃烈。因此,這小愛,依然是大愛。時間終會讓狂妄的心明白:不懂小愛,就不能懂大愛。

二、《底線》底線

我一生也不會歌唱的東西主要有以下這些:高大的攔河壩把天空變黑的煙囪;說兩句漢語就要夾上一句外語的人三個月就出欄、肝髒裏充滿激素的豬烏鴉和殺人狂;銅塊中緊鎖的自由毒品和毒藥;喝文學之血的敗類蔑視大地和記憶的城邦至親至愛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愛情……我想,這是詩人的底線,我不會突破它他不會歌唱的,可以總結為兩種。一種是至恨。反人性,反天性,反本性的創造和繁衍,失去了最基本的良知的事物,他不能歌唱。他一一列舉,例子似乎很多,實際上卻很少。看著很少,可我們都知道:這些例子隻是冰山一角。他的詩歌不能讓這些可惡的東西入境,他不能用這些東西來染黑自己的筆,因為這些東西,比墨更黑。

另一種不能歌唱的,是至痛和至愛。——我痛恨那些在電視上善於煽情的主持:讓失去父母的孩子流出淚水,讓失去孩子的父母痛哭流涕,讓艾滋病患者說出辛酸的話語……生活中最嚴肅的傷痛,如果成了熒屏裏叵測的引導、精心的預謀、淺白的憐憫和程式化的總結,這是鏡頭不能命名的羞恥。對這些傷痛,也許,不去窺探,不去打擾,讓他們安寧,對他們保持緘默,就是最大的尊重。這種底線,實際上是一種頂線,是對傷痛者的最高禮遇。這種底線,實際上是一種頂線,是對傷痛者的最高禮遇。

三、《四噸書》四噸書

搬家時,民工們的汗水

透過一個個紙箱,打濕了我的書這些渾身汗臭的家夥,站在客廳裏雙手對搓,一臉愧疚。我沒有說什麼但氣氛明顯有些不對。其中一個年齡稍大,極不自然地對著我笑“同誌,你的書足足有四噸啊。”

其他幾個開始應和:“是啊,是啊從來沒有見過誰有這麼多的書。”

我還是沒說什麼,把受損最重的那些放到了露台上,那兒有昆明最燦爛的陽光。也許是我的動作過於遲緩了些,還是年齡稍大那個他說:“同誌,太不好意思了,是不是把搬家費減掉三分之一?”

其他幾個一樣地應和:“是啊,是啊應該減去,都怪我們汗水太多了。”

……我沒減他們的工錢,他們走時都誇我:“同誌,你是個好人。”

邊說邊往門外走,其中年齡最小的那個(估計隻有十五歲)不留神,腦袋碰在了防盜門上,咣的一聲這像是一個微型故事。對話,動作,全是最樸素的白描。民工們的汗水打濕了書,他們因為愧疚和膽怯而開始討好這個有著“四噸書”的“知識分子”,看“知識分子”反應冷淡,他們就很知趣地主動要求減工錢。最後,“知識分子”沒有減他們的工錢,他們在感激之餘誇他是個好人。

——“都怪我們汗水太多了。”

民工們這句話讓我停頓。但是,麵對這盲目又清醒,謙卑又冷酷的幾乎讓人落淚的自責,詩人沒有停頓。他一路講述下去,直到咣的一聲,讓小民工腦袋的痛和這首詩裏的痛一起湧到我們麵前。他知道自己隻能用這種平靜的語態來表達自己對這些民工以及他們汗水的敬愛和疼惜。在這些汗水麵前,任何抒情都是冒失,是唐突,是自取其辱。在這些汗水麵前,任何抒情都是冒失,是唐突,是自取其辱。

我知道,寫這首詩和讀這首詩的人,心裏都是濕漉漉的。能夠曬幹這些濕氣的,不是昆明最燦爛的陽光。

四、其他

他寫《母親》,說他長大成人,知道了子宮的小,乳房的大,心靈的苦,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說自己的這堆骨血,是母親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人間。說幼年時母親背著他下地,每彎一次腰,她的脊背就把他的心抵痛,讓他滿眼的淚,三十年後才流出來: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歪著頭,睡著了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愛和苦,把你養大成人他說世上的萬千物種都有神靈附體,就連人的身上,也住著不同的靈魂:手有手魂,鼻有鼻魂,耳有耳魂,心有心魂。因為這些神靈,所以人要幹淨,聖潔,知道敬畏。於是他寫《酒歌》,說朋友們如果到雲南,他不能提江水給他們洗臉,因為沾上了他們的風塵,江水將不再純潔。他也不能砍些枝條給他們燃起篝火,因為古老的法則是讓這些枝條自己老去,臭在寂靜而和諧的山穀。

在這首醉意醺醺的詩的最後,他凜然不可侵犯地說:生活在偉大的雲南高原,你們知道在每一個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小鳥會叫春,花朵會叫床石頭會叫魂,可愛的酒神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們我隻能用酒招待你們讓它們,到你們的身體裏去以魂魄的名義,陪你們麵對神靈純潔的自然和大地,其實他覺得自己也是汙濁斑斑。麵對神靈純潔的自然和大地,其實他覺得自己也是汙濁斑斑。他不冒充上帝,不偽裝聖徒,他明亮如鏡鋒利如刀的句子也朝自己刺去,正如《生活》:假如有一天能登上一列陌生的火車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去我一定會拆下骨頭洗幹淨了,蒸一蒸……

讓我難忘的還有《聽湯世傑先生講》那節奇異的地理課:以河水為中心,分為河南和河北;以山峰為中心,分為山東和山西;以湖泊為中心,分為湖北和湖南;雲南是雲之南,海南是海之南。雲是心,海是心。幾千年前,孔子過泰山側,孔子這顆偉大的心髒也隻能跳動在泰山的側麵。泰山是中心,孔子是郊外。——到這裏,我們明白了: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村莊和城市一直都是山河的郊外。村莊和城市一直都是山河的郊外。

……我當時就很衝動

很想站起身來,彎腰向他致敬甘願做他的郊外。……

他是一個草根型的詩人。因為草根,所以他的詩不濃妝豔抹故弄玄虛,它眉清目秀素朗質樸,總是貼著最常識和最基本的事物行走。因為草根,他的詩裏充滿了根須的神經末梢和大地的血液熱量。如同有的讀者比喻:“他寫東西就像拔蘿卜,很笨。結果,由於用力過大,整塊地都被他一起拔了起來。”同時也因為草根,他必得在這個物欲瘋狂的時代遭受輕屑和冷遇:盡管近年來他獲得了《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一些重要的文學獎項,盡管業內如此公論他的詩:“雷平陽的寫作簡明練達,質樸有力。

他的語言具有石頭和土地的光澤。他的感情隱忍,細膩,並保持著事物原生態的品質。他善於通過經驗與智慧、人心與自然的語言駁難,澄明自身對事物的愛、對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土地的敬畏。這個深懷赤子之心的詩人,總能在粗礪而渺小的細節中,發現生命的歡樂和悲愴……他的作品見證了一個成熟而謙卑的寫作者回到事物本身、鑽探人心與世界的出色能力,也為今天的作家如何反抗蒼白的紙上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證據。”但是,寫了24年的詩,他隻出了一本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