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一天,他和她夾在一群人中去KTV,隔著幾個沙發,他又給她發了一條挑逗的短信,她看了一眼手機,知道是他,便沒有去讀。然後她去跳舞,跳完舞,她又坐下喝茶,他假裝悠閑地踱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孩子似的焦慮地問她:“你怎麼還不看我的短信?”
她忍不住笑起來了。
這樣一個聲名顯赫的男人,這樣一個聰慧超群的男人,可是對待女人,他卻是如此浮躁、低級、幼稚和笨拙,如一個傻瓜。麵對一個他自認為可能的女人,他永遠都是急煎煎的,永遠都不甘於自己不能得手,永遠都隻想有豔遇,也永遠不想付出哪怕是一些些持久的誠意和熱情——或者,他壓根兒也沒有什麼一些些持久的誠意和熱情。
她還是喜歡他的。並且因為他的浮躁、低級、幼稚和笨拙,她對他還多了一些心疼。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和他有什麼。
“這種事情就像是赴宴。”她說,“被請客的人如何邀請這很重要。被請客的人如何邀請這很重要。若是唯我獨尊的主客自然是不必說,是慎重安排的陪客其實也無所謂,隻要他提前約好,隻要我有時間,隻要我願意。”她笑,“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飯店門口碰到才想起把我拉去。我並不清高,但他的邀請方式對我來說,草率得如同羞辱。”
過了很久之後,在一個場合,她聽到人們議論他四處留情的事情。男人們惡毒地嘲笑著他,女人們極度地鄙視著他。都說他之所以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是性饑渴,說他變態,說他因為快退休了才利用權勢一個個地消費女人……她不說話,隻是聽,然後跟著大家笑。
“可是,我覺得他真可憐。”她說,“一想起他,我就覺得非常難過。”
曾經這樣愛過你
曾經這樣愛過一個人:愛的人知道,被愛的人不知道。
這是暗戀麼?
愛著的時候,就整天鬼迷心竅地琢磨著他。他偶然有句話,就想著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在說給誰聽?有什麼用?他偶然的一個眼神掠過,就會顫抖,歡喜,憂傷,沮喪。他偶然的一個眼神掠過,就會顫抖,歡喜,憂傷,沮喪。怕他不看自己,也怕他看到自己。更怕他似看似不看的餘光,輕輕地掃過來,又飄飄地帶過去,仿佛全然不知,又仿佛無所不曉。覺得似乎正在被他透視,也可能正在被他忽視。終於有一個機會和他說了幾句話,就像荒景裏碰上了豐年,日日夜夜地撈著那幾句話顛來倒去地想著,非把那話裏的骨髓榨幹了才罷。遠遠看見他,心裏就毛毛的,虛虛的,癢癢的,紮紮的,在猜測中既難受,也舒服,或上天堂,或下地獄——或者,就被他擱在了天堂和地獄之間。
愛著的時候,費盡心機地打聽他所有的往事,秘密地回味他每個動作的細節,而做這一切的時候,要像間諜,不要他知道,也怕別人疑心。要隨意似的把話帶到他身上,再做出待聽不待聽的樣子。別人不說,自己決不先提他的名字。別人都說,自己也不敢保持特別的沉默。這時候最期望的就是他能站在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這樣就有了和大家一起看他和議論他的自由。每知道一些,心裏就刻下一個點,點多了,就連出了清晰的線,線長了,就勾出了輪廓分明的圖,就比誰都熟悉了這個人的來龍去脈,山山嶺嶺,知道了他每道坡上每棵樹的模樣,每棵樹上的每片葉的神情。
愛著的時候,有時心裏潮潮的,濕濕的,飽滿得像漲了水的河。可有時又空落落的,像河床上攤曬出來的光光的石頭。有時心裏軟軟的,潤潤的,像趁著雨長起來的柳梢,有時又悶悶的,燥燥的,像燃了又燃不烈的柴禾。一邊懷疑著自己,一邊審視著自己,一邊可憐著自己,一邊也安慰著自己。自己看著自己的模樣,也不知該把自己怎麼辦。有時衝動起來,也想對他說,可又怕聽到最恐懼的那個結果。就隻有不說,可又分明死不下那顆鮮活活的心。於是心裏又氣他為什麼不說,又恨自己為什麼沒出息老盼著人家說,又困惑自己到底用不用說,又羞惱自己沒魅力讓人家先說。於是就成了這樣,嘴裏不說,眼裏不說,都韌韌地忍著,可每一根頭發絲兒每一個汗毛孔兒都在說著,說了個喋喋不休,水漫金山。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還是沒說。多少年過去了,還是沒說。那個人像一壺酒,被窖藏了。偶爾打開聞一聞,覺得滿肺腑都是醇香。那全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一個人的盛情啊。那全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一個人的盛情啊。此時,那個人知道不知道已經不重要了。不,最好是不要那個人知道,這樣更純粹些。在這樣的純粹裏,菜是自己,做菜人是自己,吃菜的人還是自己。正如愛是自己,知道這愛的是自己,回憶這愛的還是自己。自己把自己一口口地品著,隔著時光的杯,自己就把自己醉倒了。
玫瑰苑的守門人
姐姐的女兒去年考上了鄭州的一所醫學院,我常去看她。女生宿舍樓的名字叫玫瑰苑,看守大門的是一對中年夫婦,五十多歲的樣子,兩人都高而瘦,步履輕盈,稍有白發,安寧素淡,精神很好,眉眼之間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男帥女靚的舊痕。眉眼之間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男帥女靚的舊痕。因去得多了,也就熟悉了。一次,我請他們轉送東西給外甥女,留了個條子。女人接了條子,念了一遍。我注意到她居然清晰地把外甥女名字裏的“嵯”字標準地讀了出來。
“什麼意思啊這個字?”旁邊有女生問。
“山勢陡峭嚴峻的樣子。”她說。
這可不是一般門房的水平。我驚奇。後來和外甥女聊起他們來,外甥女笑了:“忘了告訴你,這一對夫婦是有故事的。他們曾經都是我們醫學院的教授呢。”
“那為什麼成了門房?”
“因為愛情。”
“婚外戀?第三者插足?”我隨口說出這些用濫的詞。
“不是。”外甥女調侃,“超出你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什麼?”
“他們兩個是姑表親的兄妹,近親結婚。”
我呆住。
竟然有這樣的事。
然而,這是真的。
這對表兄妹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意相投。長大後他們考上了同一所醫學院,畢業後都留校任教。工作多年之後,他們的婚事都沒有著落。就在周圍的人都為他們納罕的同時,他們彼此卻心如明鏡:已經裝滿了對方,還怎麼能容得下另一個人呢?那對別人是不道德,對自己也是不道德。——他們當然知道:他們的愛情也有違最正統的人倫道德。都是學醫出身,近親不婚的道理還用別人對他們講麼?
但是,煎熬著過了而立之年後,他們還是決定結婚。
所有的人都說他們瘋了。
“我們不打算要孩子。”他們說,“我們結婚不是為了孩子,而是為了愛情。我們的愛情就是我們的孩子。”
對這兩個顯然已經不配再為人師表的明知故犯的瘋子,醫學院領導研究了很久,終於做出了懲罰決定:讓他們兩個去做門房。他們兩個聞訊之後居然樂了。“我們以為會被開除呢。”他們說。
就這樣,他們做了門房。一做就是近三十年。
我被震住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竟然有這樣的人。竟然有這樣的愛情。竟然,竟然……
“死了都要愛”“因為愛,所以愛”“愛是一切,一切是愛”……在關於愛的造句上,人們一向竭盡所能。這些淋漓盡致的形容背後,無非是一種本質:為愛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