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他們對自己的這種狀態也疑惑起來。他們覺得,他們在一起是那麼貌合神離,像是在各自的內心旅行。
“我怎麼總覺得我們不像結過婚的樣子呢?”一個字說。
“更像是同居。”另一個字也說。
他們找到了造字者,請求他允許他們換成第二種方式,造字者同意了。於是他們變成了緊緊偎依的兩個字,走到哪裏都形影不離,而一旦離開就都失去了意義。就像躊和躇,琵和琶,尷和尬,蜻和蜓,蜘和蛛,咖和啡,乒和乓,蝴和蝶。隻要一個字出現,另一個字必定也在一邊。若是單獨的一個字,這個字就失去了內涵和靈魂。他們隻有彼此,再無其他。
兩個字這樣生活了一段時間,當然,開始時他們是很滿足的,覺得這真是神仙眷侶的日子,無可挑剔。可是,漸漸地,他們就對彼此的麵容淡漠了,直至厭倦。可是,漸漸地,他們就對彼此的麵容淡漠了,直至厭倦。
“你不覺得我們這樣的生活很沒有意思麼?”一天,一個字向另一個字質詢。
“你是不是想再換一種方式?”
“如果可以,為什麼不呢?”
他們第三次找到了造字者。
“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了。你們可要慎重考慮。”造字者說。
“我們考慮好了,反正其他兩種方式我們已經知道了,這種就是不盡如人意,我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兩個字說。
於是他們來到了第三種狀態裏。這一次,他們真是快樂極了。他們發現他們既有相當的自由,又可以隨時保持著聯係,既可以在有興致時待在一起,又可以在膩煩時去和別的字進行新的搭配。這使得他們既品嚐了家庭的溫暖,也擁有了去邂逅其他美妙際遇的可能。這使得他們既品嚐了家庭的溫暖,也擁有了去邂逅其他美妙際遇的可能。——這真是一種最理想的方式!他們不止一次地慶幸著自己的選擇。
遺憾的是,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對這種狀態也產生了異樣的感覺。他們開始覺得這種方式既不如第一種灑脫,也不如第二種純情。既不能擁有第一種的奔放肆意,也沒有第二種的深刻專一。愛,是有的,但是這愛並不神聖。情,也是有的,但是這情並不高潔。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詞性一樣,既和原來的那個字適用,也有著與其他字組合的多種可能,——甚至事實。他們看似左右逢源前後不失,其實隻是一種世故的妥協和庸常的投機。可他們必須得在這不高不低不青不紅的狀態中走完自己平凡的情感命運。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於是他們沒有再說別的。他們知道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任何一種方式對他們來說都是有缺陷的:讓他們憑著個性去盡情瀟灑時,他們沒有容納這種瀟灑的豐富廣闊的飄逸胸襟。讓他們情有獨鍾廝守一生時,他們也沒有始終投入矢誌不移的純淨意誌。他們在浪漫時渴望安全,在安全時又渴望浪漫。他們總是想兼而得之,可是他們卻不知道,他們在兼而得之的時候,正是兼而失之。
這兩字至今還生活在浩如煙海的字典中,我懶得列舉出他們的名字,因為這樣的字太多了,多得就像那些在紫陌紅塵裏糾纏著的無數的男人和女人。
那棵樹呢?
和他認識,是因為他看了一篇我寫祖母的文章。電話裏,他有些語無倫次,最多的就是誇我寫得好,說他感同身受,然後說他想和我見麵。我問他是哪裏人,什麼工作?他一五一十道來:姓楊,在豫北某市任市政府的秘書長。我好奇:秘書長是什麼官?他耐心解釋:將辦公室主任的職務擴大幾個層次之後就是市政府的秘書長。
說實話,對於和讀者見麵我一向都比較回避。又不是陌生的邂逅,你陌生我陌生,兩陌生都讓人放鬆,倒還會有新鮮的火花和喜悅。你陌生我陌生,兩陌生都讓人放鬆,倒還會有新鮮的火花和喜悅。和讀者見麵,我在明處,讀者在暗處,見麵時基本都是答記者問,很累人。——但是,因為祖母的關係,我答應了和他見麵。
不久他來鄭州辦事,我們約在了一家咖啡館。他很瘦,高高的,眼睛很大,有一種童真的稚氣和溫和的羞怯——我想,他在單位一定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印象中的這個級別的官僚,都是有些裝裝的。他應該是把我當朋友來看的吧?陌生的,然而也是熟悉的朋友。
他說的最多的也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嫁給祖父不久就守了寡,沒有兒子,過繼了個兒子,兒子因而也與她不親,但生了長子之後又要她照顧,她就把這個孩子一手帶大,孩子長大成人考上大學,後來又分到市裏工作,又要成家又要立業,漸漸地很少回老家看她,而她的兒子兒媳同她的感情還是那麼淡漠。老人的眼睛又漸漸瞎了,一天,在老房子裏上吊自盡。長孫安葬了她之後,從此開始做夢。一天一小夢,三天一大夢,夢裏哭,夢醒還是哭。——他便是他。
文化路寂靜的迪歐咖啡館裏,他的講述時斷時續。他說他現在和父母的感情也很冷淡,仿佛是在替祖母向他們報複。他說他不能看見祖母的照片,祖母的照片都被他鎖了起來:是珍寶,也是恐懼。他說老家來人找他幫忙,他都是以祖母來衡量尺度。如果是對祖母好的,就辦,不然就不辦。他說自從祖母去世,他看到一個陌生人的葬禮就會想起祖母,都會落下淚來。他說他也曾認真地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對祖母用情如此之深,後來明白:是因為內疚,沒有在祖母去世前多盡自己的孝心。也是因為自私。他懷念祖母固然也是因為愛祖母,然而更是愛自己。姥姥存在最大的意義是: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親他的人。祖母存在最大的意義是: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親他的人。她死了,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對他這麼好了,哪怕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沉默地傾聽著。我喜歡這樣的講述者,將自己剖析得這麼袒露,這麼透徹。他的誠實使他的講述十分潔淨。隻講彼此的祖母,我想,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在對兩個老人的講述和懷念中,我們的心能夠彼此溫暖和親近,就已經足夠了。——難道還不夠嗎?兩個深愛我們我們也深愛的老人,交換她們的生命史難道還不足以讓我們彼此信任?我們帶著她們的氣息坐在同一個房間裏,難道還不足以讓我們相對微笑,會意在心?
在這樣的情境裏,他不再是男性,我不再是女性。我們在彼此眼中都失去了性別。仿佛回到了本真世界的兩個嬰兒,隻有純淨,純淨,和純淨。
談話間隙常會有沉默。久久沉默之後,每次重新開始說話的瞬間,都沒有陌生人之間的突兀和刻意,比如我問他:“那棵樹呢?現在長得怎麼樣?”他馬上就知道我在問他祖母墳前的那棵鬆樹。
“雨水太勤,種了好幾次都沒有活成。去年種下的那棵倒是紮下了根。”他說,“墓地所在的那塊田的田主,我每年都要買禮物去看他一次,讓他在照顧莊稼的時候順便幫我照顧一下祖母的墳。”
然後我們一起望著窗外。法桐翠綠的樹葉正輕輕地親吻著藍灰色的窗欞。法桐翠綠的樹葉正輕輕地親吻著藍灰色的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