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夢繼續,安琪拉開始約他。他當然義無反顧地答應,或者是視死如歸地答應。——可不是視死如歸麼?兩人參加派對,碰到伊斯曼家族的堂兄堂妹,他們開始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借助安琪拉的力量,他才在這個富豪家族中得以被真正地尊重。這是一種綜合的力量,喬治肯定也明確地感受和意識到了,但出於自尊自愛或者自戀,到了喬治心中,這種被尊重的虛榮隻能被他演繹成愛情。這渾濁的愛情激流到了安琪拉那裏也隻能解讀為愛情,即使泥沙俱下,愛情也終歸是愛情。即使泥沙俱下,愛情也終歸是愛情。何況像安琪拉這樣的得寵慣了的女子,對這種愛情的成分素來是不善於也不必要認真分析的。兩人互相傾吐心聲,幾乎一拍即合,便到了熱戀之中。墜入深淵的艾麗絲則雪上加霜,她懷孕了。她告訴了喬治,喬治說不能要這個孩子。艾麗絲堅持要結婚,沒有錢也要結婚,丟了工作也要結婚。喬治麵對艾麗絲的堅決便萎頓下來,他同意了。當然也是暫時的妥協。廣播裏一則關於湖邊經常發生的意外讓他靈機一動,起了朦朧的殺機。故事由此開始進入了高潮。
九月度假,安琪拉約他去湖邊玩,去她家別墅的湖邊,他們騎馬,遊泳,開遊艇……安琪拉告訴他:這個湖的另一端是一些沉船,還有一些老人。在黃昏時分還曾經淹死過人,因不知道原因,隻找到了女孩子的屍體,男孩子很可能逃匿了。這湖,在這一端是天堂,另一端卻是地獄。喬治的心又是一動。艾麗絲在報上看到了他和安琪拉一起遊玩的新聞,大為嫉妒和憤怒,她來到火車站給喬治打電話,說如果他不回來她就去找他。他隻好回去,邊回去邊下定了決心:他已經決定讓她死。——他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她死在他的手上是更糟糕的現實。他殺死她等於殺死了自己。他隻懷著僥幸想解決眼前的困境。也就是中國俗語所說的:鑽過腦袋不管屁股。從這一點上來講,他還有著一種稚拙的天真。
在火車站,艾麗絲逼迫他同意結婚,他隻好同意。去登記的路是如此壓抑,幾乎是走向刑場。幸好登記處的門緊閉著——工作人員也在度假。喬治長出一口氣:又爭取了一些時間。他幾乎覺得這是上帝賜予的一天,讓他有機會逃離艾麗絲的婚姻墳墓。他建議她:我們去湖邊遊玩——為了慶賀所謂的結婚。租船的時候,他簽了假名。劃船的時候,她因為即將結婚的興奮而喋喋不休,暢想未來,但是這對喬治來說是多麼滑稽啊。他一言不發。我驚愕於艾麗絲的遲鈍:一個即將結婚的男人麵對未婚妻卻如此長時間的陰鬱和沉默,很明顯不是一個好的兆頭。一顆很亮的星星在天空劃過,艾麗絲連忙許願,並問喬治許的什麼願。喬治終於按捺不住,讓她閉嘴。她也終於麵對了現實,說道:“你許的願就是不想再見到我,是吧?”
接著就是不成功的簡直可以說是糟糕至極的談判,激動的艾麗絲朝喬治走過來,船失去了平衡,翻了。喬治逃命,如他所願,艾麗絲死去。——但不是以最理想的方式。她畢竟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死去的。她畢竟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死去的。如果她單獨一個人死去,那就再好也沒有了。這個艾麗絲,就是不能讓他痛痛快快。
艾麗絲的死暫時地結束了喬治的小麻煩,但喬治的大麻煩也正式拉開了帷幕。在和安琪拉的約會中,安琪拉因超速被警察追車,他低著頭在一邊心驚膽戰。她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他卻不能實言相告,於是兩人便說著東西耳朵南北聽的情話:你怎麼了?
我累了。
對,你一定累了。
親愛的,我們不要離開這個地方。
別讓我父親惹你生氣。我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就是你,隻有你……
安琪拉沉默,他繼續喃喃自語:人們會說我的事,那會讓你停止愛我。不是我的錯。不要討厭我,安琪拉。
丟掉了靈魂的平安,他在她麵前再也沒有笑靨,愛情的甜蜜更似毒酒。丟掉了靈魂的平安,他在她麵前再也沒有笑靨,愛情的甜蜜更似毒酒。就是你。隻有你。我反複念著這兩句簡短的話。這大約也可以作為喬治的一種恨語吧?如果安琪拉沒有出現,他的人生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被捕那一幕讓我最感辛酸。他把安琪拉送回家,聽到後麵警笛響,知道是來抓自己的,就連忙跑進了森林,可他又能跑到哪裏去呢?這真是讓他絕望的延遲。警察追捕到森林,他乖乖地束手就範。他急切地說:“不要送我到那裏去,不要送我到那裏去。”老於世故的警長和藹地說:“當然,孩子,我沒打算那麼做。”
不要送我到那裏去——我久久念叨著這句話。他為什麼要說這麼一句?在他剛剛踏出的豪宅之內,安琪拉俊男靚女的朋友們正在和他親密地笑鬧喧嘩,但他轉瞬間就要以罪犯的身份告別這一切,他是受不了這個麼?還是受不了安琪拉吃驚暈倒珠淚漣漣?或者,他更受不了的是自己?
我想,如果是我,我受不了的隻是自己。
法庭所有的一切對他都很不利:艾麗絲的房東,火車站的郵遞員,租船者,假簽名……他的律師麵對強大的人證物證竭力申辯,最有力的話也不過是:“想法和做法之間往往有很大差別。如果你們認為這個孩子僅僅隻是想過,可是沒做,那他就該像你我一樣自由地走出這個法庭。沒有一個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有一個人知道真相,那就是喬治。”於是喬治上台陳述,他的陳述亦很誠實。他說:“我的潛意識想把她殺死,可我辦不到。我無法違背我的良心。”我相信這是他的真話。從某種角度上看,他甚至因為沒有親自動手殺她而有一種既坦誠又懵懂的神情。潛意識想殺人又不犯法!——他維護了自己的底線:沒有親自動手。這讓他在道德上可以蒙蔽自己。這個邏輯確實也有著一定的道德之軌,道德之軌和法律之軌也確實常常交錯而過。
但在喬治這裏,因為強大的人證物證,這兩條軌道無可置疑地合二為一了。喬治終於被判了一級殺人罪。聽到判決的喬治絕望而委屈。我也覺得他是有些委屈的,可是,怎麼說呢?也並不是太委屈。
在死囚牢裏,他的媽媽和牧師前來看他,這個在教會工作的冷靜至極的女人對自己的兒子說:“死亡不應該是你害怕的事,你應該害怕的是你靈魂的審判。死亡不應該是你害怕的事,你應該害怕的是你靈魂的審判。罪惡在你的靈魂裏,你一定要和上帝達成協議。”喬治茫然而冥頑地說:“我不相信我有罪。”——這話讓他真正有罪了。有罪可以理解,人人都可能有罪,但不知道自己有罪,這就是更深的罪。這就是真正的有罪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郎心如鐵》這個名字也還是貼切的,喬治的心真是一塊鈍鏽之至絕難通透的硬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