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霽虹帕春滿唐塢 金碧圖秋臨蕭樹(3 / 3)

玥兒揶揄道:“這會子又故作解人了。方才,是誰憋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那也是由於你!語焉不明。”

“事情再明白不過了,就是:不管什麼事兒,但凡碰到石頭人身上,就再也說不清了!”玥兒說罷,抿嘴一笑。

曹霑看著玥兒微笑:“這又說不圓了。吉祥草,遇到石頭人也開花呀!妹妹別忘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呢!”

玥兒一轉臉:“你隻會歪纏!時候不早了,你也該走了。”

曹霑看看座鍾道:“還早呢,不過我還要到太姨那兒去一下。”低頭看到手裏的霽虹帕,心滿意足道:

“多謝妹妹,有它在我身邊,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忘了的!”說著,便將霽虹帕往懷裏放。

玥兒聽到“天涯海角”四字,猛然想起夢中情景,不知是喜是悲,怔怔地看著曹霑。

曹霑收好霽虹帕,雙手在胸前拍實一下,便向玥兒告辭了。剛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叮囑道:“妹妹,今兒我回來得晚,你不用等我了。明兒一早,我就把買到的書送過來!”說完,這才輕聲走了出去。

玥兒好像沒聽見似的,她看著曹霑走出去的背影,不由向前追了兩步,從心底裏喊了一聲:“霑兒哥哥……”

鷓鴣端著那小碟裏的半塊如意酥,險些兒沒有落到地上……

李芸略略吃了一點早飯,便命千江為她收拾畫案。

千江看了一月一眼,心想,太小姐總有年把不作畫了,今天的興致還真高呢,便歡歡喜喜去收拾畫案了。

李芸走近畫案,略一沉吟,便提筆畫將起來。

她畫的是《秋風蕭樹圖》。過去許多畫家都畫《秋風蕭寺圖》,這回她別有用意,丟開慣用的工筆,用寫意的筆法,畫出幾株大樹,高枝上架著一個鳥巢,下麵站著三位老翁。這三位老翁都盯著鳥巢。樹葉早已落盡,隻有老翁衣袂飄飄。一位著絳色綈袍的,頭上戴著風帽,雍容大方,器宇軒昂;身旁兩位,也都氣度瀟逸,豁達開朗。在秋風裏,他們仰視危巢。仿佛看到三人的家運一般,雖然沒有笑貌,但也沒有憂戚。看來三位老者,都是豁達有識之士,自會飽學《易經》的。《易經》上說過,行人走到林中,看見鳥巢著火,先笑後哭的道理,他們是會一清二楚的。所以,畫中人都表露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樣子。

李芸大致勾勒出來,後退兩步,端詳了一會兒,覺著還要繼續渲染一番,氣韻才會充足。剛要去蘸筆,一月在旁勸道:

“太小姐,歇一會兒吧!”

千江急忙端上茶來。

“畫完再歇!”李芸在筆洗中洗了筆,舔上顏色,繼續畫將起來。

這幅畫,全幅僅用赭石點染樹幹和石坡崖側,青苔和近草都用花青綴點。三位老翁麵前,有一道石板橋,橋下流泉奔湧回旋,遠處飛霞一抹,真覺餘韻流丹……

李芸手不停筆,幾乎一氣嗬成。快要畫完的時候,曹霑走了進來。李芸已經精疲力盡,但是,看到霑兒來了,卻又精神起來。

曹霑本來是要找太姨講爺爺的故事的,沒想到進得門來,卻看到太姨在作畫,真是喜出望外,連忙跑過來觀看。

他看到畫上三位老人,毫無凡俗氣味,隻覺一股詩情撲麵而來。從這畫上的人物和周圍的景色來看,便知太姨畫的是何等樣人了。

曹霑邊看邊在心中琢磨:太姨畫得真是傳神。這穿紅袍的,一定是中散大夫了;這年輕一點的,必是向秀無疑。那麼,剩下的這位高人,自非阮籍莫屬了。曹霑看得眼明,憋不住,便手舞足蹈地說出三個人的名字來。

李芸一邊收尾,一邊點頭微笑。

曹霑得意之餘,又發奇想道:

“太姨,還可以畫一幅《嵇康鍛鐵圖》,還可以再畫一幅《恥與魑魅爭光圖》,還可以畫一幅《手揮五弦圖》……”正說得起勁,忽然,又自下轉語道,“呃,呃,太姨是畫慣花鳥的,畫這一類,興許不順手呢。”

李芸道:“寫意倒是非我所長。不過,這幅畫,也可以說是順手拈來呢。”

曹霑不禁拍手道:“好一個順手拈來!請太姨就此題詩作記,如此好畫,豈可無詩?”

李芸沉吟道:“我看過一本手抄詩稿,有位老貢生,叫作蒲留仙手寫的。詩意倒和這畫相符,隻是調子沉重了些。雖說對景,也不忍題在上麵。”

曹霑道:“詩,畫,景,這三樣東西,雖說是一回事,但又不能看死。老貢生也會寫出超過前人的好詩來。隻要他不故意去作富貴詩,直抒胸懷,也能獨步千古呢!”

李芸仍在沉思道:“這樣吧,我隻用他的前半闋吧。”

曹霑忙道:“那就請太姨題上吧!”

一月在旁道:“小爺,讓太姨歇會子吧!太小姐忙了這一早起了。”

千江也道:“太小姐一早起來,連茶還沒喝一口呢。”

曹霑看著李芸:“那……”

李芸輕輕擺手道:“寫完了再說。”便用衛夫人體,在畫的右上角寫道:“麻姑雀,乃在庭樹梢,梢有枯枝,穿穴以為巢。朝朝銜餌哺其雛,鳴彼修條。夜大風,高樓角震動,瓦石為之飄。濁河崩決,鬼母嗷嗷。忽如天柱傾,枯枝斷折落青霄,半掛牆角半樹腰,仰麵睨之如橫橋。”此詩蒲鬆齡作於康熙二十年(1681年),時年四十二歲。原詩下半闋為“雀戶乃下複,懸空在高高。小雀伸頸,目似擘椒。母欲往哺,無枝可搔。鳴無定息,意養難撓。樹之上,樹之下,徘徊跳擲,其聲一何嘵嘵!來複去,其險終不能得度;既而翹首向穴,似宛轉悲訴:‘兒兮兒兮!生死憑兒數。今遭此大劫,爾母難以相顧!’”李芸寫到這兒,看著畫中樹,便擱筆了。

曹霑不知下麵原詩,看到太姨擱筆,不敢再問,便道:

“正對景!正對景!好詩,好詩!橫橋用得好!”

李芸看了曹霑一眼,意味深長道:“這個橫橋,用得好是好,可是不好過呀……”

曹霑笑道:“太姨對什麼都要當真,這是別人的詩,拿來借景。古人也常有用別人的詩句,引申來使人看出更多的世態人情。本來諷喻人間百態,倒不一定句句道著本意呢。”

李芸又看了曹霑一眼,像是對他,又像是對自己道:

“有道是:覆巢之下,寧有完卵!”

曹霑記得這句話,是孔融的小兒子說的,便道:

“太姨,那麼,這幅畫就題名《危巢圖》好吧!”

李芸遲疑了一下:“危巢圖?”

曹霑道:“危者,高也。張九齡的詩:‘側見雙翠鳥,巢在三株樹。’張九齡——唐代韶州曲江人。開元中累官至平章事,他的感遇詩是繼承阮嗣宗的。這是第四首中的兩句,下麵兩句為:“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這樹下三位高士,也可以稱作三株樹呢!”

李芸道:“好!就依你!我倒想起,當年的巢父後人,偏要和曹家聯宗呢!”這話暗含的意思是:當年洗耳的巢父,竟然和皇帝的耳目曹家聯起宗來,曆史就是這樣捉弄人。說罷,含笑看著霑兒,又道,“曹,巢,一個像日出,一個像日落,想起來,真有意思!”

李芸題完了字,又親自從抽屜裏取出一件東西來。

曹霑看了,認出這是杭州曹三房獨創的扇子。因為製作精巧,價錢昂貴,不少人用它,多半都是為了自詡高雅。沒想到太姨在紈扇之外,還會有這種扇子,不免有些驚訝。

李芸拿著扇子告他道:“這叫離合扇。是硤石何家首創的。這扇子左展則並,右展則分。就和做人一般,順之則合,逆之則離。”

曹霑道:“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還以為是曹三房家首創的呢。請問太姨,怎麼才算作順逆呢?”

李芸沉思了一下,道:“我一向不願引經據典,但如今情景不同了,不妨引用江永老師常用的話。他引用韓子外篇說:‘夫瑟以小弦為大聲,大弦為小聲。雖詭其言以諷,然因足以知調瑟之法。’這話很有道理。”

曹霑聽了,叫道:“太姨這個典引得好!可以說使人終生受用不盡呢。”

李芸長出一口氣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太小了,你們不能明白。”

曹霑道:“能明白!太姨,這道理,我明白。年紀小,不是也可以明白大道理嗎?”

李芸苦笑道:“——多說何益?你如今也不能明白。但願今後,好自為之吧!”

曹霑覺得太姨總是想得太遠,便安慰道:“是!太姨,等我慢慢領會!”

李芸看了一下千江送過來的茶,慢慢道:“世間事,本來沒有什麼離合、聚散,也不該有什麼悲歡、圓缺。隻是有時候,時辰出了參差,或者說,時辰對不上……”

曹霑聽得似懂非懂,不假思索道:“明白了!明白了!不見春蘭秋菊嗎?”

李芸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但願你明白!”

曹霑見太姨有些兒高興了,就勢撒歡道:“太姨,這畫就賜給我吧!我可以當作座右銘。古人雲:‘危巢不居’,我時刻記在心上。”

李芸看著他,不置可否。

曹霑見有機可乘,伸手便將畫卷起,邊卷邊道:“太姨作畫累了,該歇歇了。晚上回來,再來給太姨請安!”不等太姨回話,夾著畫,便快步走了。

千江笑道:“小爺深怕太小姐不給他,就像搶一樣地跑了。”

李芸也不禁啞然失笑。

一月忙道:“太小姐,快歇著吧!”

李芸長歎一聲:“是要歇著了,要歇著了……”

李芸雖然深居掃花別院,她早年從曹寅口中,已經明白“樹倒猢猻散”這話的意蘊,不是憑空發牢騷,而是真情實況,早晚是要兌現的。如今,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目前最擔心的是玥兒,將來是霑兒。隻要能救下他兩個,便死而無憾了。可是怎麼相救?這一直是最揪心的事。今天,她忽然覺著有了一線生機……“危巢不居”……是的!……何不作遷巢的打算呢?……

她知道漢府和香林寺,有條水路相通,她想起老皇上幾次南巡時,曹府宅眷行香拜佛,都由府中旁門登舟,到寺前碼頭上岸;她記得離香林寺不遠處,有一座小小的尼庵,隻有三位尼姑主持香火……李芸決定帶著玥兒到庵中暫避,興許能躲過去。主意既定,便命一月、千江收拾些許日用行裝,待明日告訴太夫人後,動身前往。

李芸做完這些事,和衣倒在榻上,不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