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霑又抬頭看,看這架高到屋頂的織機,看著坐在上麵的金福師傅,和坐在下麵的艾藝老師傅不停地操作,看見朵朵蓮花在錦緞上一點點地突現出來,真有些兒流連忘返了。
耕雲又催道:“小爺,快走吧!”
曹霑這才轉身走了出來。
耕雲侍候曹霑上了馬,自己也跨上馬,一前一後向夫子廟走去。
眼看前麵要到桃葉渡,耕雲急忙打馬向前道:“小爺,咱們跑一段可好?”
“好!”曹霑一夾馬肚,抖開韁繩,便急馳起來。
耕雲跟在後麵,暗自得意:這回路過桃葉渡,總不至於又停下來呆看半天了。
誰知耕雲還沒想完呢,便見曹霑猛勒韁繩,使馬回頭,停在了桃葉渡。他一翻身,跳了下來。害得耕雲都來不及下馬去接他。不由抱怨道:
“我的爺,您要下馬,也事先告訴小的一聲呀!要摔著了,可怎麼交代?”
曹霑順手將韁繩丟給耕雲,一言不發,向桃葉渡口走去。
曹霑每到夫子廟,隻要路過桃葉渡,便要停在這裏,憑吊桃葉,觀賞秦淮風光。他認為秦淮河的景致,數這兒最好。每走過這一帶,當年王獻之臨渡作歌贈桃葉,桃葉作《團扇歌》相答之光景,就會浮現在眼前。那層層石級,雖然不知已經踏過多少人的腳印,但仍然引起他無限遐思。
這裏是秦淮和青溪合流之處,每年桃泛秋汛,古人有急事要渡河,沒能踏上石級,就被水衝走,喪生水底。唐代有個人發善心,在這兒曾造過一座橋。後來橋塌了,便有地方士紳設官渡船,每天在這兒伸手斂過河錢,說是斂到一個時候,便造大石橋。但是,不管收了多久的過河錢,也沒見重建大石橋。為了這,人們再也不敢張羅重建桃葉渡橋了。
今天,曹霑全然沒有想到這些。他想到的是,桃葉早已不在了。但她映在水裏的影子,踏在石級上的腳印,浮在水麵的歌聲,仍然清晰宛在,似乎永遠不會消逝。這到底是什麼原故?他弄不清楚。每回來到桃葉渡,他望著秦淮河,都有些難解的迷惘。這回,他也依舊帶著這種心情,慢慢離開。
耕雲跟在他後麵,一聲不吭,他深知曹霑脾氣:這時最好連大氣兒也別出,由著他去。過一會兒,他自會忘了,又被什麼別的新鮮事兒捉住,就會活蹦歡跳起來。
曹霑獨自往前走,耕雲牽著兩匹馬,默默在後麵跟。
忽然,一家玉器店的門聯,闖進了曹霑的眼瞼,好像是破題兒第一遭,才見到過一般。
這個作坊不大,但做的工,都是絕活兒。曹霑念了一遍那門聯上的句子:試玉須燒三日滿,
辨材可要七年期。不由自忖說:“自古金陵就是龍盤虎踞之地,果然名不虛傳。就看這副對聯,已是不同凡筆,難怪各行各業的手藝,做出的活兒來,都能超凡入聖呢。”
又走過一個巷口,映入眼瞼的,卻是一張墨跡未幹的招牌。隻見上麵寫道: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刺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堂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明毗陵沈招牌便是。
“毗陵”、“刺繡”、“作詩”,這幾個字在曹霑眼前發亮。但他隨即想到,月露園的繡片,紋繡的繡活兒,都是求之不得的精巧活計,和沈之璠的名氣,可以媲美,哪用得著打招幌來叫賣的?又不是賣酒,一定是個不起眼的,便回頭看了耕雲一眼。
耕雲明白了,立即將馬拉上前來,侍候曹霑上了馬,直奔夫子廟而去。
夫子廟前原來隻有古董攤和舊書攤,以後越來越熱鬧,從摔跤賣藝、十樣雜耍、茶館酒樓,到賣布、絲、瓷、茶等,應有盡有。
這兒本是五方雜處的地方,到處南腔北調,車馬喧嘩。從秦淮河文德橋那邊畫舫上,還傳來陣陣笙歌。槳聲、櫓聲,摻雜著吆喝聲,一刻也安靜不下來。
曹霑翻身下馬,耕雲找了一家熟識的店鋪,把馬拴了起來。
曹霑多日不曾出門,看到夫子廟前種種,頓覺耳目一新,竟覺《兩京賦》中的情景,活現在眼前,不禁意曠神馳。
他正看得眼花繚亂,忽然見到一處有個標杆高高豎起,上麵飄著一麵狼牙旗,旗上還畫著七星,下麵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曹霑正要擠進去,被拴馬回來的耕雲一把拉住道:
“小爺,這兒可不能擠進去,擠進去就出不來了。”又撇嘴道,“在這兒耍把戲的,都沒真本事,隻會說粗活,騙銅錢!”
“那也要進去看看!”曹霑甩開耕雲,夠著夠著往人堆裏擠。
耕雲一邊圍護曹霑,一邊嘟囔:“這兒就不是爺來的地方,快走吧,要惹出閑話來可吃不住。”
曹霑隻當沒聽見,被圈子裏的新奇吸引著,直往裏去;從那猴兒穿戴著朝服官帽,到那大把式吞火吐劍;從那緊鑼密鼓、車輪般的筋鬥,到那埋在土中,又坐起來的江湖術士……,有的他是第一次看到,有的卻是聽過多次的熱套陳詞。但是,這一切都使他看呆了。
耕雲急得直冒汗,想起雙燕囑咐的話,忙道:“小爺不是要買書嗎?咱們快去逛書肆吧,夫子廟這麼多人,不早點去,書肆的好書,也先被別人給買去了。”
此話果然靈驗,曹霑想起買書,忙與耕雲擠出人群。
曹霑來到書肆,對古畫字帖,倒不大翻弄,但對古書新書,都要翻弄翻弄,對那些巾箱本、新刻本,更是留意。
書肆主人秦好古,從眼鏡上麵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公子進到鋪子裏,便忙迎上前來招呼,並把架上的冷貨取下來,一一給他看。
秦好古一麵用撣子輕輕撣著,一麵向曹霑介紹:這是宋版的,那是元版的,這是從文淵閣散出來的,那是季滄葦的印記,還有項元汴的手稿、信劄……湊到曹霑耳邊低聲道:
“爺跑遍全城,也找不到比這再好的了。”
曹霑到書肆,都是自己翻書,不管冷貨熱門,不管新版舊刻,不管奇書秘籍,隻要一眼看中,便收購下來。他一麵聽著秦好古喋喋不休的遊說,一麵搜索自己想買的書本。
秦好古見他順手將什麼《山海經》、《吳西蠶略》、《荔枝譜》、《古今秘苑》、《白雪遺音》、《古今名醫名言錄》、《新鐫狀元譜》、《九臯相經》金閶書業堂冊《花鏡》……等等雜亂無章的書,取下交給小廝,不由納悶起來:做了半輩子書肆買賣,還沒見過這麼不曉事的購書人。
秦好古隨在曹霑身邊,揣摸了半天,也沒摸到他的所好。轉動了一下腦筋,忽然有了一個好主意,忙到後麵小庫,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書來,擺在了曹霑麵前。
《遊仙窟》三個字,立即映入曹霑眼瞼。他想,《開元天寶遺事》裏的“遊仙枕”,怎麼也有人把它敷衍成篇了?便不在意,又去翻別的書;可是,分明是《遊仙窟》,不是《遊仙枕》,又忙轉回來,翻看這本書。
秦好古猜到他的心思,湊上前道:
“這《遊仙窟》是東洋船上帶過來的。爺看這棉紙就知道了。這是高麗棉紙。”
曹霑順手翻了一下,點點頭,就算買下了。
秦好古道:“這書,咱們已經沒有了。可是那邊還保存著。帶過這一本可不容易,價錢要這個數。”說著,把手掌伸了開來,舉給曹霑看。
曹霑點頭道:“一起算好了。”
耕雲插嘴道:“這麼薄的一本小書,要五文錢,也太貴了點兒。”
秦好古瞪大眼睛道:“五文錢?”
耕雲也瞪大眼睛道:“怎麼,莫非還要五十文?”
秦好古看了看仍在挑書的曹霑,微笑道:
“五十文?你小子也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了。這本書,總督衙門大少爺看過了,叫這幾天就送過去。”
耕雲不耐煩道:“得,得,送去就不屬你的了,一文也得不到!別賣關子了,爺賞你五文錢,就算你的造化了。”
秦好古道:“這書是三年前從東洋人手裏買下的。這東洋人要價倒不高,可把我這幹書肆買賣的饞壞了。最後,是四百八十文成交,保存了三年。今天見你家少爺愛書,是位行家,這才拿出來獻寶。天地良心,給五百文保本,少一文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