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雲聽了,氣得嚷道:“我看你要吃人囉!”
曹霑聞聲回頭:“嚷什麼?”
耕雲氣急敗壞道:“小爺,這麼一本小破書,這老頭兒要五百文,這不存心坑人嗎?”
曹霑喝住耕雲道:“五百文就五百文吧。嚷什麼?”
秦好古心中有了底,順手又抽出一部書,迎上前去道:
“這兒還有‘名教中人’著的《好逑傳》,也算得上是一部奇書呢。”
曹霑聽見“名教中人”四個字,就覺討厭。嘟囔道:“什麼‘名教中人’編次,不信他能編派出什麼好書來。”
秦好古不放道:“哎,那不過是障眼法罷了,說不定還是位大方家手筆哩。爺聽我念他一段《踏莎行》,就知道他這‘名教’二字,作何解釋了。”
曹霑把書從秦好古手中拿過來,隻見那闋《踏莎行》是:仇既難忘,恩須急報。招嫌隻為如花貌。誰知白璧不生瑕,任他染殺難成皂。
至性無他,慧心有竅。孤行決不將人靠。漫言明燭大綱常,坐懷也是真名教。曹霑看罷,有幾分吃驚,抬頭對秦好古道:“這書我要了。今天就挑到這兒吧,我也累了。”
秦好古見這位公子要走,忙又順手取下一冊裝幀精美的書道:“爺,這是剛剛高價收進的曹公楝亭精刻《琴趣》,朱印本,是送給陳其年大人的。”
曹霑本無意再買,但一聽是祖父精刻的書,又是送給陳其年大人的,不由伸出雙手捧了過來,想起太夫人告訴他祖父和陳其年的故事,更加愛不釋手。耕雲在旁聽說,忙道:“這不是老太……”曹霑急用眼色製止。並道:“好好收起,都要了。”
秦好古高興不迭忙道:“小店承爺大駕光臨,真是身價百倍。請爺指定個地址,凡碰到好書,都即時給爺送去。合意的,爺就留下;不合意的,隨時退回,沒說的。”
耕雲忍不住,接茬道:“這回吃著肥的了。可我們小爺有個脾氣,從不叫人送書,就是喜歡自己動手來挑。別人送去的,都是按照時興口味,就和《小題正鵠》一樣,誰愛看?”
曹霑又氣又笑,連忙喝住耕雲。
秦好古隻當沒聽見。忙道:“那麼,我派人把書送到府上,銀子多會兒算都行。”
曹霑道:“今天帶著銀子哩,就算吧,以後要沒帶銀子,就記賬。”
耕雲道:“小爺歇歇吧!我這就和他算。”
秦好古聽了,急忙取出算盤,加碼算清。耕雲齜牙咧嘴付清了銀子,抱著一摞書,隨著曹霑走了出來。
秦好古眼巴巴看著曹霑走遠,心想:這金陵城內的公子,不說都認識,也認個八九不離十,怎麼這樣一位愛書不愛錢的主顧,連個姓兒也不知道呢……
曹霑從書肆走出來,見夫子廟前地攤一個接一個,不管男女老幼,都在地攤旁轉來轉去。曹霑看到一個地攤上擺滿了各式各樣木雕和竹編製品,精巧可人,便要耕雲買幾樣帶回去。
耕雲笑道:“我的爺,這些都是做飯用的家什,家家都有的,不是什麼稀罕物兒。咱們漢府廚房裏,比這精致貴重得多呢。再說咱們漢府的小丫頭,編的那籃兒,哪一個也比這兒的強。等回去,我給爺拿幾件來。買這兒的幹什麼?白花錢。”
曹霑根本不聽他的,親自拿了兩個黃楊木碗兒,想著自己可以在上麵刻花、刻字,一個送給玥兒,一個留給自己。
耕雲道:“這種木碗,活像討飯瓢,既不好看,又不頂用,爺盡揀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來做。”
曹霑還是稀罕地買了兩隻小個兒的木碗。隨後,又要耕雲買些他認為玥兒沒見過的東西,如一支一支的雞距,用碗量著賣的山楂果兒、小紅酸棗兒……等等。
耕雲暗笑道:“我的小爺,這些東西,都是那吃不起正經果子,買了哄孩子的,又酸又澀,誰也不會吃它的,白忙活兒。回到府上,連丟它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曹霑還是買了。耕雲一邊付錢,一邊道:“我倒有個主意,明兒回稟老太太,索性在夫子廟旁邊賃一間房,作為爺的小庫,把買來的東西,存放在裏麵,也省得把這些無用的東西,費心巴力地往漢府倒騰。”
曹霑早已走到前麵,看見有個新立的秋興棚,棚外掛著紅、白兩球,門口一副對聯,把他吸引了過去。隻見寫的是:勝局振翼鳴雷鼓,
敗陣突圍走蛟龍。這裏是一個鬥蟋蟀賭棚,出入的都是一些世家子弟、清客、鏢客、花花公子們……
曹霑剛想進去,耕雲在後麵氣急敗壞地喊道:“小爺,這裏可真是不能進去!爺要進去了,小的回去沒法交代!”
曹霑看耕雲急了,也未免有幾分猶豫起來。
這時,忽見人群往一個方向跑去。耕雲忙貼緊曹霑站著,要他不要動,拉住一個過路小子問明白:
原來,西府老太君祝壽,派人到夫子廟前放生池裏“放生”來了。
西府老太君逢整壽放生,總是分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上走的三種。
地上走的,花樣不多,都是些野兔、鬆鼠等小玩意兒。天上飛的,樣數就多了,分門別類,裝了九九八十一籠,裏麵裝著鴿子、麻雀、畫眉、八哥、百靈、鸚鵡等……不計其數。運到這兒來放生,飛回山林。
最惹人注目的,是水裏遊的。據說,每到西府老太君壽誕這一天,前朝皇後放生的大金龜,也要把頭伸到水麵來露一露,供千百遊人瞻仰一下。
曹霑也要趕去看熱鬧。
耕雲背著馬褡子,裝著曹霑買的書和物件,隻想早點上馬回去。但想到壽誕放生是正經事,要不領著小爺去看,說不定回去還要挨老太太訓一通呢。因此,便引著曹霑往放生池那邊走去。
到了放生池,見人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隻聽見人群裏不時迸出一陣陣喝彩聲。
耕雲眼明手快,瞅著石欄杆抱柱那裏,可以擠進去。就一把將曹霑托了上去,要曹霑抱著柱子坐在石欄杆上,可以看個仔細。
這時,水麵上果然伸出一個偌大的烏龜頭來,絨砣砣地發著綠色,張開嘴吧嗒了兩下,隨即翻了一個個兒,像個滾車軲轆似的,又沒入水中去了,人群中,又發出一陣歡呼聲。
曹霑知道,這就是傳說當年那位皇後放生的大烏龜了。
接著,便是西府的家人們和小沙彌在一起,把大大小小的綠毛龜、大團魚、七星魚、金鯉魚、銀鯽子……各式各樣水裏生的,往池子裏放……
人群中不時爆發出歡呼聲、驚歎聲和嘖嘖聲。
曹霑看得差不多了,便連忙從人群中退下,耕雲伴著他揀人稀的地方,走了出來。
在一棵大樹下麵,一群野孩子正在捉鳥。捉到了,便到旁邊幾個鳥販子那裏去領錢。
鳥販子把鳥兒關進籠子裏,笑嘻嘻地喊道:
“哎——!有借福借壽的嗎?圖個吉利,趁著今兒買雀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耕雲愛鳥,對曹霑道:“小爺,要是碰著合意的,買兩隻好的,交給烏衣養著,跟咱們漢府的合在一起,烏衣大爺會喜歡的。”
曹霑道:“這才叫殺風景呢,要買,何必趁今天?這些鳥兒,剛剛出了西府的籠子,卻又被關進鳥販的籠子;咱們去買了來,再關進漢府的籠子……也真夠可憐了。”
耕雲道:“人們都說,買了西府放生的鳥兒,就是帶著福壽還家呢!”
曹霑冷笑道:“放屁!不管誰家放生的鳥兒,人家買去,都是這麼說。依我看,這些鳥兒不放生還好過點兒。如今一會兒放,一會兒關;鳥兒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憋屈,折騰到了,還免不了是人們桌上一盤菜呢……”
耕雲聽了,心裏也覺著不是滋味了。心想:小爺這會兒倒好像比誰都明白似的。為什麼方才買書時,偏偏露出那麼一股糊塗勁頭來。
耕雲看看天色將晚,便對曹霑道:“小爺,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曹霑瞪了他一眼,心想,難道他真的要說:咱們也該回籠裏去了?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