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香笑著解釋了一遍。鷓鴣打開包袱,不由忍住一陣心酸,連忙用話岔開道:“夫人想得真周到。這裏比家裏還疼她。小姐六歲上,就沒了媽媽,直到如今,才落到親人疼她了。”
蘭香問道:“小姐還想蘇州嗎?”
鷓鴣道:“能不想嗎?幾次問我,多會兒回去呢!她想爺爺了,還說爺爺也一定想她了。小姐至今,還不知道蘇州的事呢。”說著,眼圈又紅了。
千江安慰道:“小姐還小,等過一二年再告訴她也不遲。在這兒,有老太太、太小姐、夫人疼她,比在蘇州還強呢。”
鷓鴣道:“說的可也是。我們老太爺要知道小姐在這兒的這般光景,也更放心了。”
三個丫鬟在一起,又說了一會子話兒,壁上的自鳴鍾打點了,蘭香忙起身道:
“都未時了,我得到小膳房取銀耳去,去晚了,傅貴家的不在,就麻煩了。”
千江也起身道:“我也要到前邊去了,太小姐沒準醒了。”
鷓鴣送走蘭香和千江,看著送來的衣料,想著自己昨天還為玥兒舊有的衣服小了發愁呢,眼圈兒禁不住又紅了起來……
蘭香走出掃花別院,穿過花園,直往東南角小膳房走去。
迎麵遇到王夫人屋裏的丫鬟竹屏。
蘭香笑著招呼道:“姐姐沒隨太太去西府呀?”
竹屏冷笑道:“這樣的好事,多會兒能輪到我了?我們這號人,天生下來就是幹那摸不著邊兒的活兒的。”
蘭香道:“院裏那麼多嬤嬤丫頭,莫非還要姐姐幹這幹那的?”
竹屏怨氣衝天道:“舅奶奶昨天晌午來,要我領著兩個小丫頭敲核桃……”
蘭香笑道:“敲核桃有啥好埋怨的?”
竹屏道:“敲核桃是沒有什麼可埋怨的,可舅奶奶要的這核桃仁兒,‘個別’!”
“怎麼‘個別’?”
“得整個的!還得把核桃仁外麵的軟皮兒剝了,剝完皮兒,還得是整個的。一顆一顆象牙雕似的,圓糾糾的,好看是真好看,可把我們折騰苦了。你看看我的手指頭!”伸出手給蘭香看。
蘭香見竹屏十個手指都泡白泡皺了,同情道:“這真是個細巧活兒。舅奶奶要整個的做什麼用?”
“說是老爺和舅老爺用的藥引子。吃湯藥之前,吃這麼七顆整核桃,就能治病,強壯身體。我心裏話兒:剝那麼整幹什麼?放進嘴裏一嚼,還不是爛了?核桃剝得個兒再整,總得嚼爛才能往下咽呀。誰知小丫頭才說了一句,就被舅奶奶一嘴巴打過去,說:不剝整個的,怎麼知道吃下去是整個的呢?又怎麼知道是吃了七個呢?……”竹屏歎了口氣,又接著道,“從昨天晌午,一直剝到今兒早晨,總算剝完了這一籃子。舅奶奶早起見了,總算說了一聲好。還說,太太他們去西府了,沒什麼事兒了,就透透地睡一天吧。我把小丫頭們打發去睡了,舅奶奶還拉著我一起到花園繞了一圈,折了好些桂花,提著一籃整個的核桃仁兒回去了。這不,我剛送走舅奶奶回來。”
“你也趕快睡去吧,一宿沒睡可不好過。”
竹屏歎氣道:“唉——!有什麼法子……”回自己屋裏去了。
蘭香急忙往小膳房走去。還沒到呢,忽然聽見小膳房裏傳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的聲音。
蘭香詫異起來,腳底下也放慢了,越走近,越聽得清,隻聽得傅貴家的尖笑的聲音:
“喝吧,喝吧!這是給皇上上貢的,今兒不灌飽了,明兒就再也吃不上了……”
又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道:“酒庫的鑰匙,就掛在嫂子扣襻兒上,多會想喝,隻要喊聲嫂子就行了……哈哈……”
蘭香沒想到竟會遇著這種事情。主子不在,他們竟這等放肆。不由停下來思量:這時候,自己去找傅貴家的領銀耳,豈不揭了他們的底?……但又想去看看,除了傅貴家的,還有些什麼人?
蘭香剛想邁步,又怕被別人看見,猶豫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
戊初時分,一隻小官船,靠攏了漢府花園旁門。隻見一個一身青衣的漢子,領著兩個黑衣小廝,抬著一乘小轎,上岸後,便往旁門而來。
旁門“伊呀”一聲,從內開了。
青衣漢子領著這乘小轎,如入無人之境,直奔掃花別院而去。
烏衣吃罷晚飯,裝了一袋煙,便到園子裏轉轉。來到楝亭時,忽然覺著有什麼東西在小道上晃悠。
烏衣覷眯著兩眼四看,從樹幹的間隙中,看見有幾個黑影兒,飛快地在小道上行走。他不信自己雙眼,怕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便急步從樹叢中竄到小道上去,果然,看到三個黑衣人和一乘小轎,往裏急走。
烏衣在後麵大聲問道:“誰?幹什麼的?”
沒想這一大聲問,這幫黑東西不但不停住,反而走得更快了。
烏衣覺著不妙,摸摸靴腰裏麵的腿匕子,還在裏麵,便放心了。快步追上去喊道:
“幹什麼的?快停下!停下!”
青衣漢子聞聲回頭,見一老漢,忙對抬轎小廝道:“快!別理這老不死的!”
烏衣見他們不停,反而加快了腳步,直奔掃花別院。他氣急敗壞,從斜刺小路迫上去,直到掃花別院門前,才將這乘小轎當頭攔住。厲聲問道:
“你們那兒來的?想幹什麼?”
青衣漢子見烏衣雖老,但氣勢不凡,因而賠笑道:
“我們是蘇州李府,派來接李玥小姐回去的!”
這句話,如同炸雷。
烏衣是曹府三代親信老家人,早就知道李煦革職抄家,押解京城、聽候發落,李玥小姐藏入漢府。如今竟來小轎,冒名舅老太爺要接玥兒小姐,看來,藏玥兒於府中之事,已然敗露了。
烏衣強自鎮定,大聲道:“一派胡言!這裏是江寧織造府,那有什麼李玥小姐?你走錯門兒了,快出去!”
青衣漢子冷笑道:“你是什麼人?今日織造府的主子都不在,你竟敢阻攔蘇州李老太爺來接孫小姐的轎子!”回頭對二小廝喊道,“抬轎進去接人,快!”
兩個小廝剛把轎子抬起,烏衣一個箭步過來,用手壓住,大吼道:
“反了,你們哪!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老皇上禦筆親賜的匾,還掛在廳堂呢,不讓你們磕響頭,就算便宜你們啦,快給我滾出去!滾!滾!”
青衣漢子看看四周,天已然在黑下來了。心中橫豎有底。原打算手到擒來,沒想到,突然殺出這麼個老漢來,看那倔強模樣兒,還得費點口舌呢,因道:
“李老太爺得了重病,急於要見孫小姐李玥一麵,晚了怕見不著了,讓我們進去吧!”對小廝喊道,“走!進去接人!快!”
二小廝抬起轎子要往裏闖。
烏衣當門攔住大喊:“來人哪!來人哪!有了強盜啦!”
聲音向四方散去,卻不見有任何回音。
這時,隻見從掃花別院跑出妙音來,她一把拉住烏衣道:
“烏衣大爺,這可怎麼好?怎麼好?……”
烏衣忙道:“快!快去門上,叫人來!叫傅貴來,叫朱斌來!叫家丁們來,把這三個強盜抓起來!快去!”
妙音答應著,慌忙向東南方向跑去。
青衣漢子冷笑道:“老看家狗,識相點,閃開!”
烏衣怒吼:“瞎了你的狗眼!有你烏衣大爺在,你休想跨進這道門!”說罷,兩手叉腰,兩腳分開,當門挺立。
青衣漢子是個鏢客出身,壓根兒沒將烏衣老人看在眼裏,走過去就伸手一拽,沒想到,烏衣像生了根一樣,竟拽不動。
青衣漢子惱羞成怒,使出全副把式,便和烏衣廝打起來……
李芸吃過藥,從未時睡到戊初,睜開眼了,還不想起來。
一月笑道:“太小姐這一覺睡得真好,身都不曾翻一下。”
李芸舒展一下身子,坐起來微笑道:
“這一覺可真睡到頭了,天都快黑了。”
千江托著漆盤,送上晚飯,正往桌上放,便見散花神色慌張、麵容慘白跑了進來。她上氣不接下氣道:
“太小姐,大事不好了!外麵來了一乘小轎,說是來接玥兒小姐的,烏衣大爺正攔著呢!”
李芸看著散花,驚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