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橫塘路槳聲已渺三生願夢影猶酣
太夫人強自鎮定,含淚聽罷一月、千江、妙音、散花的稟報,當機立斷:
命鷓鴣扮成李芸,天明前,即以去香林寺進香為名,轉入香林寺後山深處之水月庵暫住。
玥兒冒充散花,和一月、千江、妙音隨去侍候。先遮過府中眾多耳目,再作道理。
命王升派心腹沿青溪河追蹤載李芸所乘之船,隨時回報動靜。
命王升親自找湯興,安排玥兒去處。她在漢府是無法再住下去了。
最後,命紫簫和散花,會同雙燕,設法瞞住曹霑,就說李舅太爺有恙,派人連夜將太姨和玥兒妹妹接回蘇州了。待舅太爺康複,即回漢府。千萬不能引起霑兒舊病複發。
吩咐既畢,環視曹、王夫人、馬夫人:“你們看如何?”
曹忙起立道:“老太太英明!遵照母親指示去辦,是萬無一失的。”
馬夫人早已哭得淚人兒一般,隻有點頭答應的份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王夫人心想:太小姐在燈光燭影之中,竟能冒充玥兒給抓去,這幫人也忒糊塗了,光抓到個美人兒就作數了;可到天明,總會知道的,雖說啞子吃黃連,沒法再來行搶了,但,隻怕太小姐這個烈性人兒,不但救不了玥兒,反而白白斷送了自己……這些話,一時不便說出口,便站起身來回道:
“老太太說得極是。事到如今,這也是命中注定,無可挽回的了。萬望老太太萬福全安,就是全家的福分了!”
太夫人隨即起身,由明珠、琥珀扶著,親自到花房探視烏衣老家人,著實慰勉一番。回到萱瑞堂東邊寢室時,不覺兩腿發軟,渾身無力,被明珠、琥珀扶著躺到榻上,禁不住淚如雨下,脈也微了,全屋人又都慌了神兒。
曹恭賀聖功折子,獲得當今褒獎,連忙又把江南蝗災因連得大雨有所好轉情況,詳細上奏。但皇上朱批卻與前回大不相同,懷疑他報喜不報憂。繼而得知上諭,著內務府總管查庫存紗變色事;又將自己所轄承造馬鞍、撒袋刀等飾件,改由廣儲司鑄造……種種跡象,又使得曹有如熱鍋螞蟻一般,坐臥不寧起來。
在上奏恭請萬歲聖安折後,得知朱批:今後諸事隻能向十三王子怡賢親王允祥阿哥稟報、請示,實在是皇上將自己交與十三阿哥了。幸喜允祥清廉公正,又得皇上信任,這才稍稍放心了些兒。
曹喘息稍定,送貢品進京回來後,便想出一條開脫自己的妙計來。他想奉獻一筆“議罪錢”,借此,興許能博得皇上歡心,也未可知。
但是,眼下手頭沒有現銀,要是派人四出張羅,又恐有人暗中誣告他借機勒索。他把這個主意和王夫人說了。
王夫人反說他是花錢買罪受:
“這不明擺著嗎?要是皇上不知道‘鰉魚’的味道,也就不要它做貢品了。如果今年獻了,明年還得獻,越獻越勤,皇上就覺著你手底還寬裕得很呢,也就越忘不了你。……其實,咱家自來就是個空瓤兒,雕花的葫蘆,隻能作蛐蚰罐兒,四門八關都靠不上。”
曹長籲了一口氣,覺著夫人說得對。接著又歎了一口氣,仿佛對自己說道:
“可是,怎麼撐過這險灘呢?我這支篙杆,已經撐不住了……我們還得安上四梁四柱,才能有好日子過啊!”
王夫人道:“幸虧老太太同意哥哥去北京,你可算添了一雙臂膀。不然,你獨自個兒,可跳不了這個‘雙加官’哩。”
曹歎道:“可惜捷三沒有功名,他要是個捐班,就能折騰開了。”
王夫人笑道:“老爺怎麼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正因為哥哥沒有功名,才能不顯山,不露水,不留把柄給人家。你沒見李鼎表哥,就是沒有功名,所以報銷名冊上沒有他嗎?要不然,就不會像目前這樣,還能東奔西走呢。”
曹眼睛一亮道:“有理!捷三有這個方便,倒是真的。可是……如今市麵人心浮動,織戶手眼多端,事情本已不及應付;再加有人從中布置機關,事情就更不好辦了。皇上要找我的不是,我是有口難辯的。坐等不行,還得討皇上舒心,才能萬無一失。這,怕他就拿不上手了。”
王夫人沉吟一下,道:“有一條道兒,就怕你不走。”
曹坐直起來道:“天啊,隻要走得通,叫我從井底鑽過去,我也鑽!”
“這也無須你費什麼手腳。你且俯耳過來。”
曹忙將耳朵側過來,王夫人在他耳邊低低說著,曹連連稱妙。聽罷,這才滿臉喜氣,換了衣服,匆匆出門而去。
……
過不了幾天,橫塘來消息說,蠶戶王文隆家,出了奇聞:萬蠶同織一幅絲綿,長五尺八寸,寬二尺三寸,迎著陽光看去,便有“天子萬年”四字顯示出來,全是天然成就,沒有絲毫人工跡象。
每年,凡是有關蠶絲的傳說,不管是奇聞,還是喜訊,都是先到織造府。這次亦不例外。曹家上下人等聞訊,就紛紛議論開來:這真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兒。
曹聽說,連忙會同地方官吏,親到橫塘查看屬實,沒有半點虛偽作假之處,這才放膽奏聞。這麼一來,從南京到北京,家家讚歎,個個稱奇,居然還上了《邸報》。
王大臣得悉,都紛紛上表稱賀。
雍正素來不信祥瑞禍殃的征兆,但這事出自蠶戶農家,況且萬蠶同織,豈能容人調度行事。覽奏之餘,不覺龍顏大悅,隨即親自降諭道:上天賜福,黎庶衣食充盈,乃朕心所謂祥瑞也,欽此。曹得了這道聖諭,真是喜出望外。在織造署正廳,立了香案,跪接上諭之後,連忙回到府中,向太夫人報喜。
自從漢府進來無名小轎,抬走李芸後,太夫人雖然做了許多安排,但曹門家運,已經隨著老皇上駕崩,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難免飄搖不定了,得請示平郡王妃早日指出一條道兒才行。曹自己是不能去的,脂硯在京成日為王爺們奔忙,也騰不開手,如今隻得勞王大舅辛苦一趟了。曹寅這一支,人手太單薄,眼下更露相了。
今天,蠶戶中突然有了這等大喜事,真給太夫人帶來了一副“清涼劑”,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暫時落了地,舒出一口氣來。但願不失良機,能扭轉乾坤才好。
曹辭了太夫人,回到屋裏,見著王夫人,就是一揖到底。
王夫人笑而不答,隻撇著嘴告訴他說,在北京的四喜,已經有喜了。
曹笑著說:“這都是托太太洪福!”但轉而一想,連忙改口道,“托夫人的洪福,出的好點子,隻要贏得皇上歡心,我家運道還是會來的。”
王夫人笑道:“這回你可以說,撈到了緒命符,用不著我再回娘家去搬了。滿人風俗,嫁出去的女兒,婆家有急需,可回娘家搬取浮財。除房地產外,皆可討索。”
曹大笑了起來。
王夫人接著道:“這回,皇上要寬了你的限,你還可勻出些工夫來,清理清理蘇州這塊寶地。當年明太祖以為把沈萬三的聚寶盆端走了,這皇上絕沒想到他家馬廄底下還埋著一個呢。”
曹忙道:“幸虧夫人提醒,正是王愷家廁中也能掏出珊瑚來!……隻是,舅太爺和咱家一樣,也是個空瓤啊……。”
茶上人曹頎的胞兄曹頡,一直住在西城荷包巷。曹頡的三兒子曹霏,娶了王夫人遠房姐姐的女兒文苓為妻。北京有句土話,叫作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在個“走”字上。要走動就親,不走動就疏。自從文苓嫁過來,兩家走動得勤快起來,這時,內外人等,就更說兩家本來就是親上加親呢!
自從雍正元年,曹進京麵聖回南後,遵照王夫人囑咐,便將廊下人曹霏和文苓兩口子接到前海宅子幫著照應。因為如夫人四喜門第不高,別說操持整個宅子,就是她自己本房的事兒,也做不了主。曹霏兩口子,就不在話下了,眼疾手快,嘴穩心靈,真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
王夫人琢磨:曹霏是老爺親侄兒,文苓是自己堂外甥女兒,趁這個機會,將他們接來前海宅子,隻要文苓施展得開,有所作為,便可以在北京先紮下根。如今,姨娘四喜有孕,還不知是男是女,有文苓幫助張羅,也就放心了。
王捷三奉太夫人命,進京首先請示了平郡王妃,領了旨意,便來前海找曹霏、文苓商量,如何搬家,如何安置,以便迎太夫人一行先行到京。
曹霏到叔權曹頎那兒打聽消息去了,文苓恭迎舅舅。
王捷三傳諭福晉指示:要早日接太夫人來京,務必做到,不但不使太夫人感到委屈,反比在南還覺風光才行。
文苓聽了,眯著兩眼一轉道:“在京房屋,隻有通州房子蓋得寬綽、講究,地近張家灣,自家開設的當鋪,就在跟前兒,浮支挪用,也都方便。地方官兒更會巴結逢迎,老太太倒可以納福省心。可有一樁,那兒也隻能避暑消閑,決非久居長住之所。鮮魚口的房屋,過於逼窄,到前門外看戲、南頂燒香、三月三逛蟠桃宮,到那兒落個腳倒行。咱們這兒前海正宅,要是南京的家,全搬過來,便顯得不夠了。蒜市口房子倒有,隻是不夠安靜,福晉指示,萬般都要可老太太心意,就更難料理得開了。”
這位外甥女的一席話,把王捷三都聽呆了。果然名不虛傳,模樣兒風流俊俏,自不消說,聰明才智也高人一籌,怪不得堂姐不願將她嫁出去,自己要有這麼個閨女,也得找個上上的主兒,才能出手呢。
王捷三聽罷文苓這番話,才透過一口氣來,問道:“那麼,依你說,該怎麼辦呢?”
文苓眯著眼又一轉道:“這兒倒明擺著有一樁便宜,就看咱們在這個節骨眼兒,能攢得起不?”
王捷三聽了,忙道:“事到如今,沒什麼攢不攢得起的事兒,隻要想周全了,俗話說得好,螞蟻還能背動螞蚱呢,這就看事情怎麼個背法兒了。”
文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其實,這事兒說來也很平常。舅舅,您可忘了,咱們這前海宅子,不就緊緊挨著羅王府嗎?兩兩相鄰,就隔著一道大牆縫兒。”
王捷三道:“那有什麼用?這園子早廢了。偌大個園子,廢這麼久了,又說是其中不安靜,‘長安多大宅,日暮多悲風’。我是不敢去住,除非膽子有料鬥大的才行。要不然,說什麼也空不到今天。”
文苓笑道:“哎呀,舅舅,我姨還說您是位‘智多星’呢。今兒怎麼啦?連這扇門兒也打不開了。”
王捷三道:“不是舅舅打不開,這座園子可不一般。羅王是今上最得意的。又是蒙古王,要另眼看待。換一個主兒,就不行了。不說‘違製’,也要落個‘僭越’。誰敢伸著脖頸去挨刀?”
文苓道:“這不關咱們事兒。舅舅,這園子如今可剛剛修整一新了,您可知道?”
王捷三驚詫道:“怎麼回事兒?”
文苓道:“原來,說是小羅王要進京,須長住京報效,就趕七趕八地修得和剛蓋得時一般。沒想到,小王爺是個生身子生身子,就是沒有出過痘的人的通稱。當時迷信,口頭上避免說“天花”、“出痘”等字眼兒。。皇上得知,諭旨:‘命他還是在阿拉菩常駐,著毋庸進京可也。’所以,羅王府就又白貼了一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