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捷三聽了,這才明白過來道:“呃,你是說,咱府上去借住,老太太來了,把老太太一行人等安頓到裏麵,免得房子空著?”
文苓抿著嘴道:“唔——!房子就得有人住。再好的房子,空久了也壞得快。何況,咱家和老王爺還沾著親呢。”
王捷三道:“可惜羅王大福晉早早歸天了,如今這庶福晉是不是會點頭,還很難說哩。”
文苓道:“這事兒包在我身上。說句不好聽的話,王爺這麼大歲數了,就是小王爺天花過了,誰也不敢保住,還會不會有個三長兩短。我做事從來膽大妄為,隻要咱們盤算定了,就可以進宮找‘尚衣正’姑姑去說,總會有個八九不離十的。”
王捷三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王爺是不會親自來住了,生身子要成熟身子,也不是人意能夠做成的。何況年歲越大越懸乎呢。……借房子這事,我看也好辦。隻要咱們隨時弄來一些稀奇罕見的玩意兒,打點打點,堵住他的嘴。哄到老太太百年之後,黃金入櫃了,誰還去管它有什麼變動?也沒什麼作難的地方了。”
文苓道:“舅舅說的是,就這麼著吧,宮裏我去定盤。打點、安排,就得請舅舅費心了。誰讓趕在這個點兒上了呢?隻要大家合力,渡過這一關,還是會有好日子過的。如今有難同當,以後是有福同享。怎麼樣?舅舅膽兒也大了吧?”
王捷三大笑道:“人多火力旺。何況我們還有位狀元郎呢。霑哥兒就是一顆鎮宅星。”
正說著,曹霏回來了。他向舅舅請了安,便道:“我從茶上來,順便就到劉鐵嘴那兒起了一課。”
文苓瞪了他一眼:“又去白花銀子聽鬼話!”回頭對王捷三道:“沒耽擱了我們的事兒。”
曹霏笑道:“這一課,花多少銀子也值得!他說,咱曹家還有五百年的運道呢。”
文苓冷笑道:“五百年?”她心裏忽然一動道,“今年是雍正幾年?常言道,江山五百年一轉。我是什麼都不信的人,我也不怕死了進拔舌地獄。大清是不是會支撐到五百年?我們曹家發跡,從太爺算起,也不過四五代。誰管它那麼長遠?先顧個眼前歡要緊。那些個好聽話,隻當是豬尿泡裏的氣兒吧……”文苓隻顧順嘴,把這些說不得的話,竟說了出來,這時才後悔,連臉上的小小淺白麻子,也紅了。
王捷三聽了,倒沒在意,反而笑起來道:“眼前,府上指望大得很。隻要霑哥兒能走上一步棋,曹家的家運,何止五百年啊……”
文苓隨口念著:“霑哥兒,霑哥兒,獨占鼇頭也是占,獨占……,也是這個占。就看占什麼吧。聽說我們這位寶貝兄弟,哪座山他都肯上,偏是紅頂山,他不上。”
王捷三道:“霑哥兒有的是好棋可走,隻是缺少個好提調。”
文苓眉毛一揚:“此話怎講?”
王捷三道:“霑哥兒生下來就是一副金身,隻看這座菩薩怎麼塑了。”
曹霏道:“聽說我們這位兄弟,已經讓老太太慣得不像樣了,還怎麼個塑法?”
文苓又瞪了一眼曹霏,轉過來對王捷三道:“舅舅,您是咱王家人,比我們更關心曹家的前程,眼睛更明,心地更亮。憑您說,霑哥兒應該怎麼走?”
王捷三道:“這不明擺著嗎?首先兩個字兒:‘特蔭’,這是要看當今皇上的高興了。其次兩個字兒:‘科場’,這和馬上拾金一般,手到擒來。這殿後兩個字兒:‘結親’,這要看攀上什麼親戚了。這六個字兒,都得有人調理他。在你們小輩麵前,我破個老臉,打個不該打的比方,你們瞧,上駟院的好馬,不是都得有個好師傅帶著,才能成為皇上的坐騎嗎?”
文苓不由咯咯笑出聲來道:“是了,舅舅是說,得有個專心專意調理他的人才行。可是,‘科場’,沒他的份兒,舅舅莫非忘了?”
王捷三道:“正是這個!霑哥兒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少這一門兒。一味地寵著他,沒人能管教他,恕我說句沒邊兒的活,其實是害了他!倒不如早用一根紅繩把他拴上,這個人參果才跑不了哩。關東傳說,人參常變成一個紅孩兒出來玩耍。如果遇到一個識貨的,用一條紅繩拴住它,就可以挖著老山參了。紅繩,是雙關語,也作要成婚解。”
曹霏道:“舅舅說得極是。到了這兒,是住在皇帝腳底下,可比不得在南方了……”
文苓心下有了主意,嘴角含著一絲微笑,換了話題,輕聲道:“老太太心和明鏡一般,誰也比不了。我們當晚輩的,連個縫兒也鑽不開的時候,老太太一把鑰匙,輕輕就開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這回,老太太別人不派在這個坎兒上,偏偏派舅舅出山。這件大事落在您身上,就是托靠您了。隻要舅舅這次把事兒辦妥帖了,今後什麼事兒都要恭請‘八卦仙衣’來哩!八卦仙衣,即指諸葛亮。”
王捷三尋思了一下,拉長聲音道:“話是這麼說,做起來可難免要橫生枝節。曹家的事兒,既是火盆,又是冰窖。沒有點真功夫,是伸不出手的。”
文苓道:“這就是舅舅的高明處了。憑我這個做板凳的料兒,還得做梁柁,就指望舅舅來助一臂之力了。幫著您外甥女度過這個坎兒,咱們大家都忘不了您的好處呢。”
王捷三笑道:“舅舅是個人微言輕、無斤無兩的人,隻要遇到伯樂,赴湯蹈火,是從不含糊的……”
這時,丫鬟桃紅走進來道:“三奶奶,四喜姨娘家侄女兒從寶坻來了,請示奶奶,是往哪兒安置?”
文苓眉頭微微一皺,停頓了一下。王捷三站起來道:
“就這樣吧,我先去走動走動,蹚蹚路子,需要打點什麼的,再來商量。”
文苓和曹霏也隨著站起來,文苓道:“福晉姑姑吩咐抓緊著點兒,這事兒,做成了,神仙還不知道,這就做到家了。要是全城都傳開了,這就反美不美了。”
王捷三忙道:“明白!明白!”
文苓看著曹霏道:“送舅舅!”
曹霏送王捷三剛走出去,文苓對桃紅道:
“不該回話的時候,偏要回!怎麼就沒那個記性呢?”
桃紅道:“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了,在門房坐著,沒奶奶的示下,不敢往四喜姨娘和方二娘屋裏帶。”
文苓瞪著眼道:“別放你娘的屁了!四喜姨娘的侄女、方二娘的孫女兒來了,不往他們屋裏領,莫非還放到我屋裏來不成?……快領進去吧,看看缺什麼,先給補齊了。我得閑了,就去看她。”
桃紅問道:“按什麼份兒呀?”
文苓沒好氣道:“你瞅著辦吧,這事兒也要來問我,牛糞馬糞,我管不著!”
桃紅停了一下,隻好走出去了。
王捷三從曹府出來,便到錢莊老板司會那裏去打商量。
首先,要給看房太監送份大禮。同時,還要請文書代寫一份稟帖,說是:羅王宅府庭苑,修整已畢,如無人住進,閑置太久,難免狐鼠傷害、房屋毀壞,年年修補,賠累何堪!果真無人管理,難免有閑雜人等把園中浮物盜出、賣盡,實在不堪設想。現有北來貴親,雖說是暫住,實是代管,豈不兩全其美。曹家目前有些困難,在這當口,甚望加以援手,一旦轉機,湧泉之報,自意中事耳!王捷三素來在稟帖上恰有功夫,都用白話夾著蒙語,說得情理兼顧,頭頭是道。文苓又到宮中找“尚衣正”姑姑,給羅王福晉遞了話兒,老王爺原本就不想進京,小王爺雖說極願到京城來耍,可又進不得城。再加庶福晉的娘家,不願女兒離開阿拉善旗,福晉本人也不想離開娘家太遠,所以,太監的稟帖一到,王爺就答應下來了。
這件事,飛快定盤,使曹家上下人等,都覺得是個好安排,掉了個銅盤,拾得個金盞。可見曹家還是有曹家的造化。
……
江寧織造府,知道平郡王妃要接太夫人一行北上,又知道能搬進緊挨前海宅子的羅王府,覺著如同天造地設一般,隻見大,不見小,都喜氣洋洋忙著為太夫人一行收拾行裝。
漢府,除留下曹夫婦這一支人馬,及看管庭院、庫房可靠老家人外,太夫人、馬夫人、曹霑和各自的貼身心腹丫鬟、嬤嬤們,都一律進京。看樣子,這次是打算長住京城了。因此,上下人等,都要做一番安排,整個漢府就像開了鍋一樣。
自從曹霑在西府拜壽、陪老太君看戲直至淩晨歸來,驚悉李煦舅公病重,差人連夜將太姨和玥兒妹妹接去蘇州後,心中總不踏實,整日悶悶不樂,任什麼也提不起他的興致來。
如今,天塌下來,太夫人都不怕,就怕霑兒犯病。幸好李煦革職抄家,霑兒並不知曉,這次才能騙得住他。太夫人又命紫簫會同雙燕,好說歹說,將霑兒搬回萱瑞堂西屋,在太夫人眼皮底下,天天著雙燕察言觀色,隨時稟報,這才稍稍放心一些兒。
這天,曹霑去大書房,老師還沒有來,便見莊有恭的孫子莊春榮,正對著西府小九爺談得眉飛色舞。
小九爺見曹霑來了,忙喊道:
“曹霑,快來聽聽,秦淮河上一樁豔聞。”
曹霑隻得走過去問道:“什麼豔聞?”
莊春榮素來怕曹霑打破砂鍋問到底,嘴下一點兒不留情。因而收斂道:
“也沒什麼。前些天,我不是請假到揚州姨媽家去了嗎?去的那天,船行到利涉橋時,見岸上圍了許多人,河裏船隻也橫七豎八行不通了。我要船夫靠岸,命小廝上岸去打聽,出了什麼事兒?一會兒,小廝回來說,天剛亮,秦淮河和青溪河會流的地方,發現了一具女屍,漂在水上打轉轉兒,既不沉下去,也不漂走。臉上蒙了一層輕紗,麵不改色,模樣兒別提多俏了。岸上人都說,不知是哪家大宅門子的小姐,遭強盜劫持,誓死不從,便投河自盡了。可是,直到目前,也沒聽說過有哪家大宅門出了事哩!奇就奇在這個地方了。”
曹霑問道:“秦淮河和青溪河會流的地方,不就是桃葉渡嗎?”
莊春榮道:“正是那塊兒。小廝說,把這具女屍打撈上岸的時候,她手裏還緊緊攥著一串佛珠呢。任憑誰去掰,都掰不開她的手,拿不下來。”
曹霑大聲道:“怎麼能去掰她的手?豈有此理!”
小九爺忙問:“你看見了嗎?”
莊春榮道:“家母囑咐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怎敢違抗母命?我隻是立在船頭觀看。”
曹霑問道:“後來呢?”
莊春榮道:“當時有位看熱鬧的士子,看了有感,還口占一首詩呢。”
曹霑聽了,急問:“你可記得?快告訴我!”言下深悔自己未能親臨其境。
莊春榮知道曹霑的脾氣,不說出來,他也不依。幸好那詩是套用前人的句子,容易記住,便吟道:何當淥水含瑤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