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橫塘路槳聲已渺三生願夢影猶酣(3 / 3)

更有微波托玉衾。

未洗人間篁竹苦,

桃根桃葉淚斑深。曹霑知道這是套用空同先生空同先生,是李夢陽號。他作有《湘妃怨》,此詩顯然脫胎於彼。的詩,覺得還過得去,不免引起了悲戚之感,頓發奇想:既想知道這女子為何尋死,又想這吟詩的士子,雖非天才,但在今世,也值得一見呢。便問道:

“這吟詩的士子呢?”

莊春榮道:“這時,突然來了一個老家人,帶著幾個小子,抬著一副棺材,將這女屍收殮了。說這女子是佛門子弟,要葬到清涼寺後山去,那士子也跟著去了。”

曹霑聽了,一語不發,轉身走出書房,便叫耕雲備馬。

耕雲瞪著兩眼問道:“是去接老師?”

曹霑斥道:“問什麼?叫你備馬,你備馬來就是!”

耕雲停了一下,隻得將馬牽出。

曹霑翻身上馬,出了大門,便向清涼寺方向奔去。耕雲隻得上馬緊緊跟隨。

到了清涼寺,曹霑要耕雲買些香燭、紙錢,便往後山走。原以為一到後山,就能找到新墳,沒想到這後山坡墳包、石碑倒不少,偏偏找不出一個是新墳的模樣。曹霑不由猶豫起來。

耕雲再也憋不住了,問道:“小爺,您來這兒要幹什麼呢?”

曹霑道:“我要上墳。”

“上誰的墳?”’

“上一座新墳。”

“誰的?”

“方才聽說的。”

耕雲嘟噥道:“真是聽見風就是雨。這主兒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耕雲叫起來道:“不知道名兒,這墳怎麼上?”

曹霑斥道:“叫什麼?去找!找到新墳,就來告訴我。”

“喳!”耕雲一腦門官司,走上山頭,登高一望,連忙跑下來向曹霑道:

“小爺,那邊山坡上倒有一座壓著白紙錢的。”

曹霑肅然起敬道:“定是那位士子,已經先我而來了,快領我去!”

耕雲遲疑道:“不過,有一青年女子正在墳前哭哩!”

曹霑道:“應該有人哭才是!快領我去!”

耕雲隻得領著曹霑繞到山坡那麵,果見一青年女子,穿著一身麻布衣裙,跪在墳前哭訴。淒厲之情,使曹霑深為感動,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聽那女子嗚咽中,帶著傾訴,似因受婆婆虐待,才到亡夫墳前來哭的。

那女子忽見來了兩位少年,忙止住哭聲,收拾祭品,便要離去。

曹霑忙道:“姐姐不用嚇怕,我們也是來祭亡靈的。”

青年女子聽了,怔怔地杵在那裏,不知他們為何也來上墳。

耕雲問道:“小爺,您要上的也是這座墳?”

曹霑明知不是,但看到那女子滿麵淚痕,雙目盡含哀愁,反倒說不出“不是”二字了。隻好含混其詞,作出點頭的模樣。

耕雲急忙點了香燭,在墳前聚土插上。

青年女子不禁肅然起敬,請安問道:“爺與亡夫相識?”

曹霑隻得支吾答應:“嗯!嗯!”

青年女子又要哭訴起來。但轉而一想,便收拾起祭品要走。

曹霑想,兒子剛死,婆婆便虐待寡媳,也忒可憐了,便命耕雲將身上所帶銀錢給她。

耕雲眨巴著雙眼,伸手在荷包裏摸了半天,摸出幾個小錢兒道:

“今兒不知爺要出來,沒帶錢,就剩這幾個壓袋錢了。”

曹霑聽了,在自己身上一摸,摸到雙燕給他壓荷包的兩個銀錁子,連忙拿出,命耕雲交給那女子。並道:

“姐姐收下這兩個小錁子,也省得老太太生氣。”

那女子遲疑地伸手接過銀子,也不稱謝,隻拂了一拂,仍然抽泣而去。

曹霑望著她的背影發怔。

耕雲心想,還不如把自己袋裏那些小錢都掏出來呢。提醒曹霑道:

“快上墳吧,小爺,時間長了,老爺問起來可不好交代。”

曹霑轉身便向寺前走去。耕雲隨著,一同到寺前上馬。回府的路上,曹霑叮囑耕雲,此次出來,定不能讓老太太、老爺知道,耕雲隻得答應。

……

曹霑放學回屋,雙燕侍候他換衣換鞋。看到靴子上的塵土,不由詫異起來,再看箭袍下擺,也沾上不少塵土。便問道:

“今兒上哪兒去了?”

曹霑忙低頭支吾道:“去會個朋友。”繼而一想,話說錯了,連忙改口道:“到郊外押馬去了。”

雙燕盯著他道:“衣服和靴子上,怎麼那麼多土呀?”

曹霑忙道:“哦,今日老師沒來,臨放學前,都在操場練武了。”

雙燕伸手摸了摸曹霑的荷包,兩個銀錁子也不在了。她看著曹霑冒汗的腦門兒,沉吟了一下,便叫小丫頭把衣服和靴子拿到外麵打掃去了。

第二天一早,雙燕拿著曹霑的書包,到二門外麵找耕雲。

耕雲見雙燕出來,照例忙笑著迎上前,喊一聲:“姐姐早!”

往常,雙燕都是低著眼瞼,將書包交給耕雲,嘴角含著一絲微笑,一語不發就轉身進去了。今天卻不一樣,不但不把書包遞過來,還站在門口,冷冷地喊了一聲:“耕雲!”

耕雲不知是喜是憂,忙賠笑湊上前道:“姐姐有事兒?”

雙燕繃著臉道:“昨天小爺到哪兒去了?”

耕雲一聽,頓時黃了臉,不知該怎麼回答才是。

雙燕冷笑道:“小爺是交給你的,不論到哪兒去,幹了什麼,你都要上報。如今可好,領著小爺出去亂跑,回來連聲都不吭!”說罷,就轉身要往裏走。

耕雲急道:“姐姐別走!小爺命我幹什麼,我能不幹嗎?我哪敢擅自領小爺出去呢?”

雙燕一聽,耕雲已經被自己詐開一線縫了,但仍繃著臉道:“那麼,昨天到底到哪兒去了?”

耕雲苦著臉道:“小爺不許講。說要讓老太太、老爺知道了,定不輕饒。……橫豎我這頓打是挨定了。不是挨小爺的,就是挨老爺、老太太的,裏外裏都是我的不是。”

雙燕輕歎一聲道:“昨兒到底幹什麼去了?”

耕雲抬頭看看雙燕,隻得一五一十把昨日去清涼寺後山上墳,遇青年女子給銀子的事,如實說了。接著又道:

“就是這會兒,也不明白小爺突然要去清涼寺後山,找哪門子新墳。遇到那女子哭男人,小爺要我也點上香燭,可拜也沒拜一下,最後給了錢,人家連謝也沒謝一聲,扭頭就下山了……至今,我也蒙在鼓裏,隻有天曉得了。”

耕雲說完,滿以為會招來雙燕一頓責備。奇怪的是,雙燕一句話都沒說,隻把書包默默遞了過來,低頭便進去了。

耕雲就更糊塗了。隻覺得自己冤枉,沒頭沒腦,上下不著邊……

過了些時日,曹霑又問起太姨和玥兒何時歸來的話兒。雙燕故意冷言冷語道:

“太小姐和玥兒小姐姓李,人家有自己的家,哪能長住在咱們這兒呢?你隻知道曹家,殊不知,蘇州李家,吃的、住的,還要過一頭呢。如今舅太爺病了,不是一時半時好得了的,接回蘇州多住些日子,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嗎?非得朽在你們曹家不可?”

曹霑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我去求求老太太,讓我也到蘇州去看望舅太爺,等舅太爺病好了,和太姨、妹妹一塊兒回來是正經。”說罷,便要往太夫人那邊跑。

雙燕沒想到他有這份打算,忙拉住他道:

“且慢!你先聽我說幾句行不行?……你要不想聽,我還真不想說呢!”

曹霑站著,追不及待道:“有話請說吧!”

雙燕一撇嘴道:“這麼堵著我,有話也讓你嚇回去了。”

曹霑賠笑道:“哪兒堵著你了?我這不是著急呣。好姐姐,有什麼話兒,你就說吧!”拉著雙燕並肩坐下了。

雙燕也笑道:“我也沒什麼大道理,就是要給你提個醒兒,常言道:老健、春寒、秋後熱,都是靠不住的。奴才決不敢咒老太太,可是,誰都能看得出,如今老太太不像往常硬朗了,明擺著瘦多了,飲食也減了。要你搬回來,就為的是早晚都看得見你。你是老太太見了就舒心的人,你要走了,老太太能放心嗎?再說,你也安不下心哪。”

曹霑道:“我請老太太一起去蘇州看望舅太爺!”

雙燕道:“說得多輕巧!乘船、坐轎,長途跋涉,隨你一起去蘇州?……就算老太太願意,可夫人呢?夫人這陣子更不比以前了,莫非也隨你一起去蘇州?……”

曹霑聽了,不覺猶豫起來,眼睛也有些發直了。

雙燕一見,心中暗暗吃驚:小爺莫非要犯病?……忙安慰他道:

“你別著急!我先去替你探探老太太的口氣,看老太太怎麼說,咱們再打主意,好嗎!”

曹霑點頭道:“好!你快去吧!”

雙燕急忙穿過倒廈,到太夫人屋裏稟報剛才曹霑的想法,和他眼睛有些發直的神情。

太夫人聽了,一拍床沿道:“怎麼,又來了!”怔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珠等幾個大丫鬟,在旁也犯起愁來。

停了一會兒,琥珀道:“恕奴才說句直話,小爺也一天天大了,莫如把真情實話告訴他,讓他索性死了這條牽掛的心。”

明珠道:“使不得!小爺是個實心眼兒,素來不會拐彎。走了個金鳳,差點兒沒把漢府鬧翻了個兒。如今要告訴他太小姐和玥兒小姐的真情實話,那……”明珠是要說“那就不止一條人命了”。但她沒有說出口,便接下去道,“我看,就說剛接到信,說太小姐和玥兒小姐已經隨舅太爺北上了。先打消小爺去蘇州的念頭再說。”

紫簫在旁也思量著:“這事兒也真難啊……”

太夫人沉吟道:“一步一步地走吧,就按明珠說的辦,先瞞過他這一陣子再說。不過,太小姐的事兒,今生都得瞞過他!……”說著,不覺又流下淚來。

眾丫鬟也鼻酸不語。

雙燕猛然想起耕雲說曹霑忽然跑到清涼寺後山上墳的事,不禁悚然……

太夫人命明珠立即去告訴馬夫人、王夫人,如何繼續瞞著曹霑,免得給曹霑聽出岔頭,對不上口,那可就沒法收拾了。並要琥珀告訴王升,通知曹。隨即命雙燕回屋去照顧好霑兒,有什麼動靜,隨時稟報。

雙燕回到屋裏,將舅太爺和太小姐、玥兒小姐已經北上的話,告訴曹霑。曹霑聽了,雖說不要去蘇州了,又改成天天盼著北上。因此,平郡王妃要接太夫人一行北上的消息一到,最樂得閉不上嘴的,就數曹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