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荒投野店多奇遇席開戴寓惹因緣(1 / 3)

第四十六章荒投野店多奇遇席開戴寓惹因緣

嚴行標和徐之先,兩人都在年羹堯大將軍麾下作幕僚。一個祖籍金陵,一個生長常熟。都是江南人士,因而甚是相得。自從年大將軍功封一等公,金黃服飾,三眼花翎,四團龍補,都一古腦兒地加上身後,猶嫌不足,又將兒子年富,請封為一等男。這還不稱心,居然給家奴魏之耀買了個四品頂戴……諸如此類不法之事,還多得很呢。

兩位幕府爺,看在眼裏,悶在心中。見大將軍驕橫日甚,忠言良策,全都不聽,而星相卜算之言,他卻奉為金科玉律。

一天,嚴行標對徐之先道:

“老兄,京城有句缺德話:‘省鞋,費脖子。’你我二人出入府中,走得便當;可是,有朝一日,怕是會有吊頸之憂哩!不如作早歸之計,免得越陷越深,再想拔出腿來,已經來不及了。”

徐之先聽了這話,也戲謔道:“老兄之言,先獲我心,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以小弟愚見,隻有一溜了之。”

嚴行標正色道:“此事性命攸關,不能不早為之計,老兄為何竟以兒戲對之?”

徐之先忙回道:“甫亭兄,實話說,小弟早有此心。你我弟兄,可謂不謀而合。剛才一時興起,以致忘形罷了。說真的,事不宜遲,你我都是這一大把年紀了,又都是南方人,‘水土不服,告老還鄉’,這八個字的由頭,攤到誰的麵前,也是堂堂正正的。何況,聽補的,候用的……比打小旗的還多呢。”

二人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商議一番,便決定寫了辭呈,遞了上去。

年羹堯體恤他倆軍前報效多年,為自家出力不少。不但批準,而且,還從優照顧,竟然賞賜了一批赤金錠子,以備他們告老還鄉,半世受用不盡。

二人惶恐拜謝,告辭上路。打定主意,先奔京師,再作道理。

這一天,二人行至蒲州,投宿客棧。徐之先正在燈下修寫家書,嚴行標心血來潮,聯想本地風光,要店小二找來一本十六折《西廂記》,正看得入神。忽聽旅店門外,馬蹄聲急劇馳入。二人抽身就著窗縫外瞧,這一瞧不打緊,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原來這兩位騎馬馳進旅店的客人,正是中午打尖時遇到的。一個膀大腰圓,一個鷹鼻猴腮。除了他倆乘騎的駿馬外,還隨身斂著兩匹馬。喝酒時,直眉豎眼地盯著他二人的行李。嚴、徐二人覺得來者不善,放下碗筷,連歇都不歇一下,便打算著急忙趕路了。如今,這兩人氣勢洶洶也進了這座店門,並且不要小廝伸手,自己從馬上卸下行李,看樣子,很有幾分分量,不知裏麵裝的是何寶物。

待到這兩人走進對麵房間,嚴行標和徐之先麵麵相覷,如同大難臨頭一般。因為年大將軍送他們的金銀,是由他二人隨身帶著的。如果真是遇到強人,隻有拱手相送。這時天色已晚,住下吧,說不定店主和他們就是一夥兒;走吧,人家路上下手,更是方便……

二人相對無言半晌,隻得硬著頭皮,先住下再說。不管如何,店裏人來人往,賊人做事也要多費些手腳。徐之先信也寫不下去了,嚴行標對《西廂記》也無心看了。這時,卻聽得對麵房中那兩人走了出來。

嚴行標和徐之先,急忙又擠到窗縫前去看,隻見那兩人披著褂子,橫著膀子向他們這邊走來,對店小二努努嘴道:

“等俺們回來再說!”便折回身,走出大門去了。

嚴行標和徐之先跌坐在椅子上,知道自家露了“白”,被賊人盯住了。眼看脫身不得,隻有挺著脖子挨刀,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

山西蒲城地界,連年苛捐雜稅,鬧得民不聊生,沒有平靜時刻,嚴、徐二人也是早有所聞,此時恨不得插翅能飛,躲了過去。

徐之先低聲道:“甫亭兄,我們也走出去看看,一旦有個萬一,也得設法保住老命才好呀!”

“唉——!要能舍財保命,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喲!”

二人慢吞吞出了房門,東看看,西看看,正想往大門走去,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隨著那兩個出去的賊人還沒回來,卻又進來了兩位僧人。

嚴行標和徐之先,走南闖北,閱人極多。一看這兩位僧人,便知不是武當,也是少林豪客。那位大個子僧人,紅臉濃眉,目光如電。小個子僧人,生得雖然清逸挺拔,卻是一對兒狷黠不遜的模樣。嚴行標和徐之先,這回可真是落到冰窖裏了,不覺全身涼透,呆若木雞。

高個子僧人,見他倆驚詫的樣兒,不由說道:“有什麼好看?啥人沒有宅眷?”

嚴行標和徐之先聽他說話帶蘇州口音,這才看出,原來是一僧一尼。可緊接著,又看見二人挨肩進了一個房間……這光景實在有點兒蹊蹺。心想,幸喜僧人原是南方人,看在大同鄉的份兒上,也許還有個商量處。不過,繼而一想,強人眼裏看的隻是金銀,哪兒還管什麼鄉裏情誼呢?

二人急忙回到房中商議:如果今晚平安過去,從明日起,不能起早趕晚了。每天隻走十多裏路,遇到旅店就歇。多花點盤纏,換得個安全。

這天,來到東升客店。這是個大客店,遠近馳名。二人住進去,才稍覺放心。剛洗了一把臉,還沒顧上喝茶,忽然,那位大個子僧人貿然推門而進,揚著兩道濃眉,雙眼直射二人,大聲嚷道:

“好個書生打扮,原來是夥強盜!你們行李裏麵金子,是從哪裏‘短’來的?”

那位尼姑卻倚門而笑。

兩位師爺,嚇得麵如土色,想不透僧人如何知道自己有金子?如何又反誣自己為盜?看來必是垂涎已久,跟蹤到此,施展詐術,以便下手。隻好強作鎮定,吃吃回道:

“天下錢財,何必盜而能得?古人上馬贈金,下馬贈銀,古道熱腸,由來久矣。”

僧人將二人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道:“我看你兩人也不像,但不知端的。現在看來,你二位說出真情實話,必是年大將軍門下的貴客了?”

二人無話可講,隻得點頭認可。

這時,僧人才緩和了口氣道:“原來如此,幾乎誤殺好人。”

說罷,也不再細問,拱拱手,轉身拉著尼姑,進到東廂房,飲酒狂歌起來。

剩下這廂二人,驚魂初定,才聽出對麵房中僧人唱的,原來是秦腔。

嚴行標和徐之先兩人依然對坐不語,眼前又浮出種種想法兒來了:

……蘇州人,唱秦腔;矯健狡黠,出言不善,又能揣摸入理;既是僧人,又挾尼姑宿店……疑惑重重,難以解釋,更覺驚恐萬狀,忐忑不安。

還是嚴行標先開口,悄聲對徐之先道:

“都奉送給他們吧!都奉送了吧……!唉,當年惠仁和尚均為《西廂記》中人物。不知哪裏去了,這個世道,到處隻有孫黑虎了……。”

這句話,勾起了徐之先的身世,歎道:

“老母倚門,弱女持家,所望者,能腰纏數貫,不失溫飽而已。世道如此,身外之物,留它作甚?黃白二色,終是惹禍根苗,一概由兄處置。吾老矣,無能為矣,唯有聽天由命罷了!”

店夥計送來燈盞,放平鋪蓋走了。二人呆在室中,哪裏敢睡?忽聽門外馬蹄得得,又是先前那兩個賊人,騎兩匹馬,斂著兩匹馬,奔來投宿。聽得店主親自招呼到南院房中安歇去了。

嚴行標、徐之先明知大禍降臨,但卻隻有坐以待斃。一時心緒煩亂,無法可想,隻得吹熄燈火,閉門對臥。

月光照進屋來,屋內一片淒清。兩人便都把眼虛閉,一言不發。

忽的,聽得窗外屋簷下有人走動,隨著是嘖嘖稱讚聲:“好馬呀,好馬!”

徐之先用胳膊肘兒碰了碰嚴行標,聽這帶著蘇州口音的讚歎聲,定是那個紅臉和尚。二人屏息靜聽,卻又沒什麼聲音了。不由長歎一聲,默默靜臥……,時間久了,身上感到酸麻,剛想翻翻身,猛聽得南院中有人衝出,隨即聽到馬蹄聲出門疾馳而去。二人欠起身剛想說話,沒想到卻有人前來打門,扣門聲十分急迫。

嚴行標一骨碌爬起,明知是強人喚門,他喪魂失魄、跌跌撞撞,打開房門,便顫聲求饒道:

“事已如此,沒什麼好說的,我倆的行李和這兩條老命都可奉上。不過,我這老友,年近六十無兒,殺我、刮我,任憑尊便,但求饒他一命,得以育後,也是一番大恩大德了。”

誰知進得門來的,不是別人,倒是那紅臉和尚。隻聽他哈哈大笑道:

“我要殺你二人,你二人早就不在人世了。還有你為他求情的時候嗎?”

嚴行標忙道:“既然如此,請和尚坐下,奉茶賜教如何?”

紅臉和尚並不謙讓,大步跨進屋來,坐在正座上麵,對二人道:

“剛剛那兩個騎馬的,才是要你們的黃金和腦袋的呢。隻是一看不好下手,這才知難而退,遠走高飛了。”

兩位師爺聽了,愈發不解。

徐之先撥燈,嚴行標奉茶,也都拉了個板凳坐了,細問原由。

和尚道:“但凡搶劫行李的,都得先認馬腳印痕:黃的?白的?分量多少,從馬蹄踏土深淺,便可一清二楚。不過,剛剛跑掉的這兩個雛兒,跟蹤兩日,看得眼差,把黃金誤認為銅錢,不值得下手來做一番大買賣。不過,要不是碰巧我在這兒,二位怕也性命難保了。”

嚴行標自忖:和尚話有理,連忙道謝不迭。

徐之先問道:“大師寶刹何山?掛單何處?行腳何方?”

和尚微笑道:“我也是從年大將軍處來的。二公可知年大將軍處有個馬守備嗎?”

二人聽了,瞪大雙眼,就著燈光,看著和尚。

嚴行標道:“愚生二人,久侍年大將軍帳下,每日均埋頭文牘筆墨之間,軍機大事,雖有耳聞,亦不得幹預。但馬守備大名,早已如雷貫耳。守備戰功屢屢,三軍上下,豈有不知之理?”

徐之先吃吃道:“莫非大師就是馬守備?”

和尚道:“正是在下。”

二人聽了,慌忙下拜道:“有眼不識泰山。今日拜識雲麾,又蒙救命大恩,實乃三生有幸,請受我二人一拜!”

二人拜了紅臉和尚,便要店家治席辦酒。又知馬守備是不計葷素的,就都開懷暢飲起來。

徐之先兩杯酒下肚,膽子不覺壯了起來,問道:“敢問麾下怎會削發為僧呢?”

和尚哈哈大笑,說出自己的身世道:

“在下祖籍姑蘇,少年無賴,好勇善鬥,愛抱打不平,為仇人誣陷為太湖大盜。官家瞎眼,追捕事急,又怕連累親友,無處躲藏,隻得隻身遠走塞外,以盜賣馬群維持生計。後來看到嶽公鍾琪的坐騎,真算得上上乘好馬,便想弄到手裏。待到夜間,翻牆而入,藏在馬槽旁邊。聽得人靜,剛把韁繩解開,不想這位嶽公,性子特別,三更鼓起,還到馬廄來親手給馬添料。四個隨從,燈籠火把,一擁而入。使在下一時無法藏身,隻得走了出來。嶽公見我,喝問:‘是行刺,還是盜馬?’我據實回答:‘特來盜馬。’嶽公又問:‘是白天潛入,還是夜間翻牆?’我照實說了。嶽公看了一下高牆,沉思不語,隻顧喂馬。過後,便命我隨行。來到上房,見案上酒菜甚多,嶽公自飲大杯,問我姓名後,親賜我一盞。吃罷,嶽公便解衣入睡,鼾聲如雷。天亮了,嶽公要去大將軍府,亦命我隨行。我心想,必是將我交年大將軍發落。嶽公進府,許久不見出來。忽聽府內發下話來:‘嶽將軍跟隨馬某,賞守備銜,效力轅下。’”

和尚說到這兒,禁不住有些兒感歎,喝了口酒,接下去道:

“嶽公有此海量,在下哪能不感恩圖報?嶽公看著我說:‘壯士,好好幹吧!自古將相寧有種乎?’”

和尚接過徐之先斟滿的酒盅,一飲而盡,放下酒盅,接著道:

“後來,在下雖屢立軍功,但因酒醉,與材官角鬥,違犯軍規被杖。嶽公不但不降我職,反而賞我遊擊銜。在下臉上實在掛不住,堅請辭去行伍,另行圖報。嶽公含笑長歎一聲道:‘我早知你本性,再提升你,也無用處。你不會安分守己,還是會重操舊業的。但願你今後好鋼用在刀刃上,不要違抗朝廷,不要擾亂黎民就行了。’我心想,這個叮囑,我也隻能做到一半。我不是一個服管束的人,不敢全應下來。嶽公也不加責難,賞我許多金銀,我便辭了嶽公上路。途經涇州,投宿王母宮,和妓女銀環相戀數月,把嶽公賞賜之金銀,隨手花光便和銀環商量,同往少林寺削發,搭個飯夥,從此,便可到處掛單,不受拘束。我們打算去開封,但因無馬難行,看到兩盜的坐騎不錯,便想奪到手中,以馬代步……這後來的事情,不須細講,你兩位已經親眼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