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荒投野店多奇遇席開戴寓惹因緣(2 / 3)

二位正聽得出神,嚴行標忙問道:“這兩個強人,早已跑遠了,還有什麼馬可盜呢?”

和尚笑道:“二位不見這二強人不但騎著馬,還斂著兩匹馬嗎?”

徐之先亦笑道:“看來大師佛星高照,早空著兩乘坐騎,恭候大駕了!”

和尚道:“在下看中的,是他們盜來的兩匹青驃,承他們慷慨,騎著他們原來的馬逃走,卻把好馬給我留下了。”

二人不解,和尚便引他們到馬棚觀看。果然,那兩盜乘騎的青驃好馬,還在槽前吃料,那兩匹斂著的棕色馬卻不見了。

嚴行標和徐之先驚奇不已,不知這二強人怎麼竟會乖乖地留下好馬而去。

和尚指著馬脖子道:“二位請看。”

嚴、徐二人湊近細看,原來是根鐵扁擔,被彎成圈兒,圍在馬脖子上。二人頓時明白過來。

徐之先歎道:“原來是這樣。大師隨手把鐵扁擔彎成圈兒,套在馬脖子上,兩個強人嚇破了膽,倉惶逃走了。”

嚴行標讚道:“壯哉!壯哉!”說罷,二人不約而同,向和尚納頭便拜,感謝他救命之恩。

和尚忙命他倆起來道:“從山西到京城,一路上並不平靜。有些鏢局,也是陰一麵、陽一麵的。天明,在下就要和二位分道揚鑣了。路上要是遇到事情,隻要將它亮出,便可無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三角旗,上麵畫著一匹馬,寫了“紫氣東來”四個字,送與二人。

嚴行標接過,雙手舉了,放在頭頂上一過,然後疊攏,放進胸前衣內。二人又一同拜謝了和尚,各自回屋就寢。

嚴行標和徐之先到了北京,二人商定,都不回原籍,索性在京置辦房產,做個寓公,好生度過晚年。

他倆都是漢人,隻有在宣武門外賃屋典地的份兒。嚴行標找到拉房纖兒的,在海王村附近買了房子,這才回南將家小接來,長久在京裏定居。

嚴行標老謀深算,把家中安置妥當後,便有人求上門來,請他寫狀書呈。他見到吃得穩當的,便兜攬過來,順手得些好處。要冒風險的,便推托不幹。日子倒也過得得心應手。

徐之先在宣武門外,買了一座小筒子院兒。院內正房五間,倒也敞亮。隻是兩邊都是人家的院牆,不算寬綽。這房主原本是個筆墨商人,近年生意興隆,撈到錢財,另起了新宅門,便把這套不成格局的房子,連同家具,推出手去。由人拉纖,徐之先便買下了。他既不想豎棟安梁,更不要添磚布瓦,有個居處,老此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兒一帶,原有一些富人名士的寓所,他是知道的,朱竹坨的老宅子也還在。他為了附庸風雅,還自題了一塊“鄰有秋芳”的匾額。掛在堂屋正中牆壁上。隻想從此安頓下來,太太平平地過幾天好日子,別無所求。

徐之先妻子早故,二女都已出閣,雖有老母在堂,但一直都由哥哥侍奉。他隻在逢年過節時,帶回書信、特產,稍盡孝心。倒是老母知他從小喜食南味家鄉菜,特命老仆徐智,從常熟來到北京,專門侍候他。並將侄子徐世庸搬來同住。徐世庸早在京城作書辦貼寫,近日又被大商家延請為西席,倒也老實可靠。親朋好友都勸徐之先續弦,或者買妾,但徐之先對此事早已看淡,倒是對品酒題詩,成為一日不可缺的了。他常笑嚴行標為“刀筆代書家”,嚴行標也笑稱他是個“詩酒未入流”。

由於二人所置房屋相距不遠,嚴行標閑散時常到徐之先家小酌。

二人從西北回到京城,覺得京城變化很大,前門外,箭樓前,商號林立,大街小巷,車馬如流,確實熱鬧非凡。

嚴行標道:“鬆齋兄,京城盡管有了莫大的變化,但也跑不出幫派的圈子。看那開當鋪的,還是老西兒為主;開藥鋪的,還是那河南客兒;瓷器店仍屬老俵;茶葉、布匹什麼的,依然攥在安徽幫手裏……”

徐之先夾了一隻鹽燜蝦,放在口裏慢慢嚼著,補充道:“安徽幫裏,又數婺源、休寧等地人士,最有實力。”

嚴行標呷了一口酒,不無感慨道:“是呀,是呀!這年頭兒,有錢就有勢,不比從前……”

徐之先斟滿嚴行標酒盅道:“甫亭兄,如今什麼幫幫派派,我都沒有心思去想。倒是昆腔、高腔,是我中意的。在西北這麼幾年,對西路梆子,也聽慣了。據說,如今在京城,西路幫子搭班,也能唱上兩三個月了。”

徐之先生來閑散,平生喜歡昆曲,自己也能哼上幾句。去西北之前,對京城一些昆班和弋陽腔的角兒,也認識不少。到了西北,仍然改不了看戲的癖好,對西路梆子也逐漸聽得入耳了,名角兒也認識幾個。如今,名淨梁喜成幾個,到京城來搭廣順和班,居然也找到了徐之先。因為他是年大將軍的幕僚,自然是有來頭的。請徐老先生引見引見,也能免受官府的氣。因此,隻要上演新戲,梁喜成便在前排偏左,為徐之先留下一個特座,既不引人注目,又能使徐之先看得清楚。

徐之先隔座,是一位山西人,姓惲,單名一個淡字,字清風。由廣順和班班主鄭重介紹,說是一位月旦名家。惲淡不但熟知元曲宋詞,而且昆亂不擋。所以和徐之先交談起來,也顯得十分投機。

據惲淡自稱,他父親為他取名“淡”,就是告誡他,人生在世,凡事都看“淡”一些,知足者常樂的意思。但惲淡為人,恰恰和他家訓相反,不但喜歡排場,而且認錢作父。仗著其父在京開當鋪,交結一些錢商、酒棧的老板不說,還想結交當今權貴,好為自己鋪排壯臉。

他從名淨梁喜成那裏,得知徐之先來頭很正,因而常常叮住徐之先不放。徐之先在他盛情邀請下,有時也不能不應酬些個。有一次,惲淡得意忘形,居然自詡孫家淦尊人孫老先生著的《長隨日記》,就是他的代筆。

徐之先聽了,不覺冒了一身冷汗。量他也不是,便鄭重告他道:

“風聞京裏正在根究這件事兒,說是冒名圖利,正要繩之以法呢。”

惲淡這才亂以他話,從此再不提及此事了。

徐之先在京,隻想過個清靜日子。但不知誰人傳說,他從西北是發了大財回來了。故而未免常有一些惱人的事兒發生。

一天,一位中年婦人,臨風掃葉般,一路說著,一路笑著,未經稟報,便闖進書房來了。老仆徐智,百般阻攔,也擋他不住。

徐之先是做幕僚的,九流十八作,他都識多見廣。一眼就看出這婦人,一定是個官媒。心想,她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麼?還沒等自己開口,隻聽那婦人高聲笑語道:

“我是何二姑,人家都說我是說媒拉纖的。我也這麼說。我年紀不小,牙口不老,一塊磚頭,我都能咬碎它。我一來,西湖月老祠的香,就帶到這兒來了。三生石上,早有您的名和姓兒,紅線牽住您,想掙也掙不脫,拴得您牢牢的。孔老夫子不是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嗎?我何二姑為您牽一位黃花大閨女,來年準能生個胖小子……”

徐之先看這婦人,滿臉搽著水粉,頭上插著大銀簪子,上身穿著茄色大黃花邊衣服,下邊穿著紮腿褲子,兩個眼珠子在眼眶裏滴溜溜亂轉,馬上想起平湖錢起隆著的《製藝》一卷上,罵媒妁的名句來:“媒之巧者,意僅切於肥囊;妁之拙者,幻亦生於閱曆;倘彼以列諸冠蓋,即蘇張遊說之儔。妁之老者,口舌既可惑女;妁之少者,容貌並可悅男……”他越想越不自在,便高聲道:“端茶送客!端茶送客!”

婦人正說到興頭上,沒想徐老兒竟來了這一手。但這婦人非但不走,反而蹺腿坐下道:

“徐老兒,別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且聽我說下去……”

徐之先兩手捂耳道:“不聽,不聽!我這裏是清白之家,請你再別登我家門!”隨即對徐智喊道:“送客!送客!”

婦人觸了這一鼻子灰,便反唇相譏道:

“姓徐的,老娘來你家,原本是你的造化。你不睜眼看看,我何二姑奶奶是什麼人?在這京城裏,你算老幾?比婊子還不如,你是老十!老十!聽見了嗎?”她伸出左手小指道,“第末兒,這個!”

婦人用眼橫掃四壁,接著道:“你假充什麼斯文?寫字像狗爬,才氣像穀草,喝酒像撒尿,作詩像上吊!老娘給你找個帶福星的人兒,有意要請一尊紅鸞星照照你,除除你的黴氣,你反倒不識抬舉,直毛展翅,倒罵起老娘來了……”

徐之先聽了,氣得全身打顫,直著脖子喊道:“滾!給我滾!我這清白之家,豈能容你這種婆娘來噴、噴……”話都噎在嗓子裏說不出來,隻有喘氣的份兒了。

婦人見無法再待下去,站起來道:“老娘才再也不到你這比馬桶不寬,比尿道不窄的臭地方來呢!你這個徐卵子!”說著,順手將桌上一碟蜜棗,連碟子都揣在懷裏,往外走去。

徐智忙跟在後麵,趕她快些走。並不敢根究她拿的碟子,深怕她借故再返回來。

徐之先邊喘,邊對徐智嚷嚷道:“轟出去!轟出去!再也不許她一雙臭腳踩在我家土地上!”

徐智心中暗笑,連連答應:“是!是!”

徐之先跌坐在太師椅上,嘴中不停地罵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想不到坐在家裏,竟會遇到這麼一樁事情……”

徐之先獨自坐在那裏許久,氣猶未消,心裏憋悶,便順腳走出門來,想到街上去舒散舒散。

他自回到京城,忙於置辦房屋、應酬諸事,還沒有工夫到街上轉悠一番。上得街來,信步走去,這才見到街上大鋪麵比以前多了許多,新商號的招牌,都是新油漆的。從十字路口往西去,還有一些戲班的“下處”。附近又新開幾座大飯莊和書茶館,顯得格外繁華熱鬧。人群裏雜夾著幾個抱貼匣子的,還有幾個帶公文袋的差役,都斜穿著街道,東闖西撞。遠處還傳來喝道聲,打響鑼聲……

他看到街上生意興隆的景象,再想想塞外的荒涼,更覺得告老還鄉,到京師落戶,這幾步棋,下得對路。隻是剛才這臭婆娘實在令人作嘔。不過,京師五方雜處,良莠不齊,這種人到處都是,何足為怪。

徐之先走著,想著,聽到有叫壺哨響的聲音。看見迎麵有個麵茶鋪,紫銅的大茶壺,擦抹得耀眼明光,堂倌提著銅壺,一麵高聲吆喝:“開了,開了!閃開,閃開!”一麵對準裝好麵茶的盅兒,滾水像個水銀柱一般,衝了下去。

徐之先有些肚饑,便踅進屋裏,找了個座位坐下。叫了一果一點,還要了一碗冰糖蓮子,邊吃,邊看。無意中看到牆上貼了一個告示,上麵寫的是在哈德門拍賣人口的事兒。這種事兒,他看得太多了,一閉眼,就能從頭到尾,想到般般細節。所不同的,不過是姓名、年齡、長相、籍貫……等等而已。見牆上再也沒什麼值得看的了,便隻顧低頭認真吃起點心來。

沒想到,惲淡忽然走了進來。看見徐之先吃完點心,即將起身,忙過來拉住他道:

“原來是鬆齋兄,真是幸會,幸會!小弟也不想吃了,請老兄快快陪小弟走一趟,破老兄一點工夫,隨小弟到一位大富家,一起豪飲幾杯,為小弟撐撐門麵。”

徐之先來不及問清原由,便被惲淡拉上一輛馬車,朝前門方向駛去。在車上,惲淡才告訴徐之先,陝西巷側,住著一位安徽戴氏,名喚昭儀,字宏文,是有名的土財主,家中藏有數名蘇杭婢妾。一心想巴結權貴,買個功名。這戴昭儀眼睛向上,錢串朝下,結交起來,大為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