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馬車到了巷口附近,便停了下來。
徐之先道:“清風兄,和這位戴寓公相會,得先送了拜帖,約定時辰才行,哪能如此冒昧呢?”
惲淡道:“鬆齋兄,您就不用管了,一切由小弟安排。請隨我來吧!”一手拉著徐之先,便向胡同深處兩扇黑漆大門走去。
看來惲淡已是這裏的常客。進門後,隨便向左右打著招呼,直奔正屋。尚未進門,便大聲喊道:
“宏文兄,小弟已將年大將軍的大幕府師爺徐之先老爺給你請來了!看老兄如何酬謝小弟吧!”
徐之先聽了,心中隻有暗暗叫苦。
隨著聲音,迎出門來一位矮矮胖胖的老財東。穿著十分講究,就連雙梁黑緞子粉底便鞋,也顯得黑白分外分明。他一迭連聲道:
“久仰!久仰!蒙徐老爺不棄,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徐之先忙道:“哪裏,哪裏!今日得見昭儀老先生,實乃三生有幸也。”
戴昭儀隨即轉向惲淡道:“清風兄這一功勞,定當重謝!定當重謝!”
惲淡把臉一揚道:“不是小弟誇口,托惲淡沒有辦不到的事兒!”
原來戴昭儀到京,一心想結交權貴,苦於無門而入。前些日子,聽惲淡談起徐之先,是年大將軍幕僚,年大將軍又是當今皇上的大舅子,這樣一位飽沾皇親國戚的大人物,今日得以結交,如同天上掉下了大金盆一般,哪有不盡情巴結之理。因此,戴昭儀忙將二位讓入廳內,便命治席。
徐之先忙道:“初次相見,哪有討擾之理?”
惲淡忙道:“鬆齋兄不必客氣,我們宏文老兄最是好客的。像鬆齋兄這樣的大名家,請也請不來呢。”
說話之間,席已擺好。恭維徐之先上座。三人杯盞交接,笑逐顏開,大有不分彼此之勢。三杯落肚,戴昭儀問徐之先道:
“徐老爺如此高才,為何離開年大將軍虎帳,棄功名於不顧,而到京城優遊歲月起來?”
徐之先聽了,便知惲淡曾把他僅知的情況,早已說給戴昭儀聽了。心中不免有幾分不快。幸好惲淡對自己所知無幾,隻是以後對他說話,要多加小心才行。
徐之先為了不露真情實際,便故意胡謅道:“隻因年過半百,荊妻早故,膝下猶虛。軍中秉筆師爺,是不能攜家帶眷的。在當地接個土著,也不合適。因此,蒙年大將軍恩準,回家續弦,圖個後嗣,以奉宗廟。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話還沒完,便引起惲淡的大笑。
戴昭儀忙道:“原來如此,這倒是應該的。”
惲淡收了笑道:“鬆齋兄要討個賢內助,或者物色個小星,京師可以說,一車子怕也載不動。本來呣,我在家中這麼久,覺察出京師不但有上三多,還有下三多。”
戴昭儀忙問:“何謂上三多?”
惲淡道:“那就是大宅子多,大官多,大爺多!”
戴昭儀又問道:“下三多呢?”
惲淡擠著眼道:“那就是‘麻雀’玩牌。多,‘飛鴿’賭博。多,‘燕鶯’娼妓。多了。”並轉過臉對徐之先道,“要在京師找個婆娘,比買一頭驢還便宜。”
徐之先暗自後悔不迭。扯謊的本意,是想遮掩自己離開西北的因由。沒想到,躲了釘錘,挨了斧頭。想到這兒,也隻有硬著頭皮,奉陪到底了。忙接道:
“清風兄差矣,我想到的,不過為求個後繼香火,要個正派人兒。我這一大把年紀,想不到什麼豔情綺思上去了……”
戴昭儀賠笑道:“不怕徐老爺見笑,舍間雖說簡陋,但也還有幾個綠裙紅襖的人兒。徐大人雖司空見慣,但也不要小看寒舍……”
惲淡搖頭擺尾插嘴道:“雖無絲竹管弦之樂,亦足以暢敘幽情也。”
徐之先聽了,差一點把酒都噴了出來,輕聲罵道:“罪過,罪過!豈可唐突王右軍名作。”
惲淡道:“此事不關名教,賢者亦樂此乎!”
戴昭儀道:“名士風流,逢場作戲,有何不可?吾鄉名士文木山人,在金陵登清涼山,和娘子攜手同行,便一時傳為佳話。”
惲淡忙接道:“當年楊升庵楊大人,流放滇中,春日浪遊,簪花滿頭,侍女扶持,爛醉而歸。真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也。”
徐之先聽這二人議論,真是啼笑皆非,不知如何答話才好。
惲淡又接道:“鬆齋兄從軍多年,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亦可稱得上當代英雄了。何況續弦,就是討幾位如夫人,也是英雄本色,理所當然的正經事。”
戴昭儀也接道:“聖人說過,食、色,性也。又曰:未聞有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見,這是名正言順的。”
徐之先真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他想,不妨也摸摸戴昭儀的底,他家裏到底藏著些什麼人物。因而順口道:
“我這事兒,可有可無,也不急於解決。隻是京師盛傳府上選歌征豔,都從蘇杭一帶,著意物色得來,此話可當真?”
戴昭儀聽了,微笑道:“鶯鶯燕燕,出入我手,倒也說不上什麼出眾的。不過,隻要徐老爺有意,在下自當奉贈。財禮分文不取如何?”
惲淡在旁忙敲邊鼓道:“這年頭兒,買婢買妾,比買個吧兒狗還便宜,說不上什麼納妾聘禮這一套了。何況又是鬆齋兄呢。”
徐之先本是順口胡說,如今簡直有些難以招架,忙道:
“添人進口,雖說是好事,但也有麻煩。比如前些年,買東人奴屬遼東諸人,謂之東人。買東人,即以其奴仆婢妾出外,虛詞哀哭,乞人收留,而後對收留者進行訛詐。、打老鼠打老鼠,即一群不正經婦女,在市麵上招搖,敲詐勒索。“打老鼠”是隱語,喂饞貓的意思。的事兒,如今雖說少了。可是,聽說蘇杭人販子,還是到處搜羅被籍沒的宅眷,買來脫手。其中更名、頂替、隱匿等情,比比皆是。我這閑散布衣,何苦在這上麵自尋苦惱呢?”
戴昭儀正色道:“徐老爺說哪裏話來?難道說,把在下看成人販子不成?”
徐之先自知失言,忙賠禮道:“哪裏,哪裏!決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宏文兄盛情,受之有愧。初次見麵,竟被吾兄如此厚愛,實實擔當不起也。”
惲淡道:“有什麼擔當不起的?宏文兄既願將金屋藏嬌贈與鬆齋兄,鬆齋兄就謝領得了,有什麼好推脫的?”
徐之先連連揩汗道:“不是這樣說,不是這樣說。待過些日子,我再到府上見識見識。那時再論如何?”
戴昭儀笑道:“原來徐老爺是要親自挑選一番啊……那好說!”回頭喊道:
“來人啊!”
徐之先可真急了。連忙站起阻攔道:
“慢!慢!宏文兄,今日實在不行,改日再說吧!改日再說吧!”
惲淡看出徐之先真急了,心想,這老兒大概有難言之隱,便也笑著阻攔道:
“宏文兄,鬆齋兄既然說改日再議,那就不如遵命吧。鬆齋兄從來辦事認真,擇個黃道吉日,也還是應該的。”
戴昭儀也笑道:“今日就依徐老爺,尊敬不如從命。”又湊到徐之先耳側,低聲道:
“不瞞徐老爺說,我這裏還真有幾個受過大宅門調理的,從我這門裏送出去的,都是……”伸出大拇哥,“頭等!頭等,還沒有見過退貨的呢!”說罷哧哧地笑了起來。
唾沫夾著酒氣,直噴徐之先之耳。徐之先不由躲了一下,又怕對方覺察失禮,忙亂以他語道:
“……當今萬歲聖明,各地貢物,不是當務之急,大都豁免,以免官差借口威逼,苦了百姓。不知貴鄉,可沾此惠否?”
戴昭儀聽了,忙道:“鄙鄉青毛竹、青貓竹,倒是坐派了些。此物鄙本家倒都有些出產。因此,在祠堂議定,甘願奉獻,以表忠心。但是,苦於朝中無人說項,至今未蒙表彰,致使鄙族無識之徒,誤以為在下以公中財產,上貢邀寵。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古語說,‘眾口鑠金’,我也煩得很。徐老爺交遊遍海內,如遇良機,若能上達天聽,使小民之情,求得旌表,也好平息鄙族閑人之口。”
徐之先聽他出語不倫,便也順口敷衍道:“當今四海升平,堯舜再世,荊楚之民,以竹表心,以直作誠。皇上得知,必然嘉惠有方,隻是時間的早晚而已。宏文兄隻管靜待佳音吧!”
這時,忽然從裏屋掀簾,出來一婦人,細聲細氣道:
“老爺,外廂侍候了。是聽小曲兒,還是上酒?”
徐之先聞聲回頭,見這婦人濃妝豔抹,酒嚇醒了一半,正想起身告辭,便聽戴昭儀吩咐道:“來兩段小曲兒吧,徐老爺是南方人,要玉鳳來侍候一段蘇州彈詞。”
“是!”婦人忙走至門口掀簾,對外吩咐道,“彈詞侍候。”
隨即,飄進兩個年輕女子,手抱三弦,低頭而立。一個著水紅衣裙,一個著淡綠衣裙。
婦人呈上戲折,請戴昭儀點戲,戴昭儀連忙送到徐之先麵前。
徐之先多年沒聽蘇州彈詞,沒想今晚得聞鄉音,又見這兩個青年女子生得不俗,便有了些兒興致。接過扇子,順手一翻,點了一段《拷紅》。
戴昭儀大聲道:“《拷紅》,來段《拷紅》!”又轉過身來對著徐之先,豎著大拇哥道:“徐老爺真是行家!這個小段,不但是《西廂記》彈詞中最精彩的,也是玉鳳最拿手的!有眼力!有眼力!玉鳳,快謝謝徐老爺!”
隻見那著淡綠衣裙的女子,款步上前,向徐之先請安後,轉身坐在席旁,調了琴弦,在嗓內輕咳兩聲,並不旁視。便演唱起來。
徐之先一聽蘇語,便覺自在。再打量這一女子,見她黑鴉鴉一頭好發,襯著那容長臉兒,格外受看。雙眉微蹙,襯著那一雙眼梢微微向上的眼睛,細長明澈,聰慧之中,透著些兒哀怨。徐之先不由發起呆來。
惲淡用胳臂肘兒碰了一下戴昭儀。戴昭儀張著嘴正聽得入神,被他一碰,忙看他一眼。惲淡用眼瞟了一下徐之先,二人便會心一笑。
曲兒唱罷,惲淡低聲問道:“鬆齋兄意下如何?”
徐之先如夢初醒,連聲道:“妙!妙!許久未聽到如此美妙的鄉音了。”又對著綠衣女子道:“玉鳳姑娘唱得實在好!珠落玉盤一般。”邊說邊往身上摸,沒想到囊中隻有兩個小銀錁子,實在拿不出手,隻得順手解下腰帶上的串玉,拿出道:
“出來倉促,未帶銀兩,權將這掛串玉,作為禮物吧。”
惲淡一把接過,大聲道:“妙哉!妙哉!宏文兄,如此貴重定情之物,哪裏去找?這串玉上還有微溫,玉鳳姑娘,快接著吧!”
徐之先沒想到惲淡竟說出這等話來,窘迫得忙道:
“誤會了,誤會了!這是從何說起,這是從何說起!”心裏深悔,還不如把兩個銀錁子拿出來。
戴昭儀亦乘機大聲道:“玉鳳,還不快接著,謝謝徐老爺!”
綠衣女子慢慢立起,眉宇間哀怨之情更重了……
婦人在旁見狀,催促道:“快上前接過來!”
綠衣女子略一遲疑,上前請安接過。
戴昭儀指著綠衣女子,對徐之先道:“徐老爺,這玉鳳,是我花了大把銀子買回來的。這姑娘原名叫金鳳,未免落俗。我看她長得幹淨、水靈,如白玉一般,因此,就改名玉鳳了!”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即對婦人道:
“領下去,為玉鳳收拾打扮,隨徐老爺回府!”
“是!”婦人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