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徐之先高節全金鳳 湯老板苦心脫罪囚
徐之先回到家來,酒早醒了。看見玉鳳提個包袱,立在大鏡旁,兀自流淚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徐智驚詫的神色,一直在眼前,怎麼也抹不掉。他慢慢向玉鳳走去,想要她先坐下來,不要哭,誰知剛走近她,便從大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幹癟瘦小的身軀,頂著一個黑絨瓜皮帽的小腦袋,三縷稀疏山羊胡,滿是皺紋的額頭下,一雙昏花的老眼……再看看身旁那隻玉鳳凰,臨來時換了一套水紅衣裙,更顯得水汪汪、嫩秧秧……
徐之先不禁想到:別造孽了,修修來世吧……便長歎一聲,開門走了出去。
院子裏的冷氣,使他更加清醒了,不覺背起雙手,來回踱起步來。
他看到東廂房燈還亮著,知道侄兒徐世庸還未睡,忽然想起侄兒三十多歲了,至今還未娶親。接著又想起自己長年在外,家中老母全靠哥哥贍養。數年前,侄兒來京投奔自己,在去西北前,雖然給他找了差事,得以糊口,但在其他方麵,就很少過問了。……一種自責的心情,油然而生。
這時,忽見人影在東廂房門內一閃,門開,徐智從裏麵走了出來。
徐智突然看見徐之先在院中,嚇了一跳,忙問道:
“老爺還沒睡覺?”
徐之先想起剛才徐智的神色,臉孔便燒了起來。幸好是黑夜,便道:“沒有。阿庸少爺還沒有睡?”
徐智囁嚅道:“沒有。老爺有事情?”
徐之先擺擺手道:“你去睡吧。”
“是!”徐智遲疑了一下,便向前邊下房走去了。
徐之先略停一下,便踱入侄兒房中。見侄兒在燈下看書,屋內倒也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隻是清苦一些。他輕輕喊了一聲:
“阿庸!”
徐世庸抬頭見是叔叔,忙起立道:“叔叔大喜!”
徐之先道:“徐智對你說了?”
“是!叔叔身邊,也早該有個人侍候了。”
徐之先聽了,長歎一聲,便在桌旁靠椅上坐了下來。
徐世庸詫異道:“叔叔,怎麼了?”
徐之先道:“這樁事情,實屬荒唐!”便把惲淡半路拉他到戴昭儀家吃飯、聽曲子、送玉串、生誤會,硬把玉鳳送回家來的事兒,說給徐世庸聽了。並道:
“人家十幾歲的姑娘,別說她不願意,她就是願意,我這把年紀,也不能作孽呀……”
徐世庸夙知叔叔為人,聽了也為難起來。但想到七八十的老人,娶十七八歲的女子,這在京城,富貴人家是司空見慣的事兒,便道:
“叔叔,不知這位姑娘人品如何?如果是位安分守己的善良之輩,能侍候叔叔,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何況叔叔年歲也還不大呢。”
徐之先道:“這姑娘名叫玉鳳,唱得一口好彈詞,看來倒好像是個好人家出來的,不像刁鑽之輩……”說到這裏沉思了一下,吩咐道,“阿庸,你去把徐智叫來。”
徐世庸躊躇了一下,看了看叔叔,便去把徐智叫來了。
徐之先命徐智立即將西廂房收拾出來,並要徐智去上房將玉鳳姑娘帶到西廂房安息。沉思了一下,對徐世庸道:
“阿庸,先讓這姑娘在這裏住下,你叔叔夙來憑良心辦事,什麼‘人言可畏’,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說罷,便回自己上房去了。
徐之先回到自己房中,一陣香氣撲鼻而來,不覺有些恍惚。一抬頭,又看到鏡中的自己,苦笑了一下,便脫衣上床了。
金大嫂被叫到織造府,從王夫人那裏,隻知道小爺北上了,屋裏用不著許多丫鬟,重重給了幾兩銀子、衣物等,一句話也沒敢問,就把金鳳領回來了。後來,還著實托人打聽了一下:漢府小爺年齡還小,金鳳手腳從來幹淨,不但沒聽到犯過什麼過錯,還是太夫人、夫人寵信的。隻是有一次小爺找不著了,受了責備,但也不能怪她。
晚上,金大嫂和丈夫低聲琢磨,百思不解,隻覺得妹子出落的更俊俏,要遇到好主兒,又可以賺一筆大錢了。
街坊四鄰從金大嫂那裏,知道金大哥妹子被織造府退回來了,免不了議論紛紛,變著方兒到金家來串門子,更有那三姑六婆找上門來說媒拉纖。金大嫂瞅著行情不錯,便水漲船高起來。一般人家想買個使喚丫頭、年歲大了無兒想納妾、戲班子買小旦、脂粉班裏買姑娘……等等,原本隻想能賣二十兩銀子就不錯了,但隨即又妄想五十兩銀子成交;到後來,長到一百兩也嫌不足了。金家一度門庭若市,又變得稀疏起來……
金鳳是個聰明好強的人,被嫂子領回後,起初委屈得痛不欲生。但想到自己沒做見不得人的事,真要尋了短見,還洗不清呢。又想到占姐兒對自己的情分,沒準從北方回來了,還會要人來把自己找回去的。占姐兒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隻要占姐兒要,老太太就會派人來找的。因此,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住在後麵一間小屋裏,除了幫助嫂子做些家務活兒,就是埋頭刺繡。
這些刺繡,都是在漢府未做得的,有鞋麵兒,有兜肚兒,有各色各樣的小荷包兒、香袋兒……都是金鳳用自己的月例錢,找福海大爺給買的。走的時候,姹紫查看了一下,都讓金鳳帶回來了。還有一本《靖節先生集》,因為夾著花樣兒和各色絲絨絲線,也讓金鳳帶回來了。書頭上沒字兒的地方,有占姐兒畫的小人兒、小鳥兒、小花草兒……金鳳在漢府侍候占姐兒那會兒,從沒想過要把占姐兒畫的花鳥做樣子。可如今,金鳳卻細心細意把占姐兒畫的花鳥描下來,做到繡片兒上了。這本占姐兒從小讀過的書,也被金鳳翻來覆去,看得更加厚了起來。
幾個月的光景,哥哥嫂嫂的為人,街坊四鄰的來往,金鳳雖不聞問,多少也有些兒覺察。最使她不樂意的,就是來了些女人家,嫂子總要她提壺去衝茶,吃住在哥哥家,又有什麼法子呢?
這天晚上,金大嫂到金鳳住的小屋裏坐下了,鄭重其事地告訴金鳳:哥哥生計困難,已經通過行幫好友,高利借債買了一條船。以後就以船為家,來往於運河、長江一帶討生活。給人運運貨,載載客,總比背纖撐篙,腰板站得直些。日後將債還清,好歹還有一份兒水上家業。就是給妹子找人家,也好說上話兒。
金鳳聽了嫂子這番話,知道這裏住不成,要隨哥哥嫂嫂上船了,隨即道:
“妹妹從漢府回來,雖說也帶了幾兩銀子,但坐吃山空,也非長策。如今哥哥既然已經買了船,自是好事。妹妹也想盡點心意,是否請嫂嫂把妹妹的繡活,拿到外邊問問,若能賣上一文兩文,也可以減輕哥哥一點擔子。嫂嫂看,這可使得?”
金大嫂道:“這都好說。妹子吃那麼一星星,你哥哥省一口,就夠你吃一日了。搬上船,咱們姐妹就更相依為命了。這船上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的。上上下下,都得打點不說,這船是一生根兒地順風漂,沒個正經主子。不管岸上的什麼人,都要矮一輩兒。你哥哥這口飯,也是橫吃豎咽,辮子絞在纜繩上,隻求個風平浪靜,就知足了。”
金鳳倒有自己的想法:隨著哥哥嫂嫂搬到船上,隻要占姐兒回南後找她,定能在運河、長江一帶找到哥哥這條船的。因此,倒也心安。但是,自從那日在運河中錯過官船,確信是占姐兒回南後,便整日坐臥不寧了:怎麼占姐兒還沒派人來找她呢?……
金大嫂看出金鳳有心思,探出原因後,便安慰她說:隻要漢府小爺真想要她,自會派人來找的,光著急也沒用處。
過了一陣子。一天傍晚,船又回到下關碼頭,剛靠岸,便聽到岸上一個漢子問金大哥的名字。金大哥急忙迎上岸去,金大嫂也趕到船頭走了上去。一會兒,隻見金大嫂喜孜孜回到船上,伸頭到艙裏大聲對金鳳道:
“妹子大喜!”
“什麼事兒?”
“老太太派人找你來了!”
“真的?”
金大嫂一把將金鳳從艙裏拉出,指著岸上的漢子道:“你看看,那位大爺是漢府的不是?”
“大管家!”金鳳見是傅貴,驚喜地叫著跑上岸,便要請安。
傅貴一把拉住道:“金鳳姑娘,把你好找!”
金鳳一邊流淚,一邊笑著道:“是占姐兒回來了嗎?是老太太叫我回去嗎?我沒想錯,我知道占姐兒回來,會派人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