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徐之先高節全金鳳 湯老板苦心脫罪囚(3 / 3)

餘福就勢起身道:“這事兒就交給我去辦吧,一不要您出麵,二不要您出錢。王掌櫃那兒也不用提了,如何?”

湯興點了點頭,也站起來道:“人就是要活到老,學到老。‘經濟南陽一臥龍’,你餘福足以當之無愧了。”

餘福拱手道:“豈敢,豈敢!”便急忙出去了。

湯興平素深居簡出,和李煦家那幾個發跡的大管家,大不相同,平時也不大走動。自從李家有了出事的風聲,就更不走動了。對孫家、曹家的事兒,也從不打聽。隻是滿腦門子都是算盤子兒。撥上撥下,都是為了把生意做好。

湯興有三個兒子,分掌蘇州、杭州、南京三個大綢緞莊。唯獨他自己,在京城經營大布莊。經常來往於南北之間,行情利市,自有他的一套可靠人馬。

湯興偏愛長孫阿青。這阿青平時和長子一家住在蘇州。湯興又是孝子。對父親臨終遺言:“要對李佛老東家報恩!”隨時都記在心上。

這二年,湯興一反常態,忽然把老伴和阿青帶到北京長住,居然沉迷於聲色起來。雖說這年頭兒有個風氣,孌童歌女,彩戲嬌娃,公畜私養,風靡一時。但對湯興這個人來講,卻不免引起人們紛紛議論。盡管他拴戲領班,奢侈糜費,花的那銀子,就像水淌一般,可他的生意,反而越來越發,財源越來越茂。因為信譽昭著,有的人家,甚至不要利息,也硬要把金銀財產,掛在他的賬上,任他挪用,反覺放心。人們看他招財進寶,生意興隆,都開玩笑說他名兒取得好:正是熱火煎油,揚湯助沸的時候。

京城近來流行一句俗話:“昨天望門,今天看眼。”意思是說,過去,京城推崇門第,看人要通過門第來看。可是,如今不同了,要通過錢眼來看人。錢越聚得多,人越顯得重。因此,京師又有了一句俗話,說是“有錢的王八大三輩”,就是這個意思。過去,隻有當官的,還要夠得上品級的,才能稱“老爺”。如今,就叫得濫了。隻要有錢,也可以叫“老爺”。不過,不那麼明目張膽,得捏著幾分兒。所以,在大街上,隻見打千作揖的人,都是“爺、爺、爺”掛在嘴上。

雖說這樣,湯興也想改變門庭。他一心想使阿青取得入闈的資格,好把這“奴才”二字,像蟬蛻似的脫掉。重金請了能人相士,給阿青取了個學名,叫“經卿”,意味著阿青長大,必是滿腹經綸,將湯興祖上幾代人唱的“嗻、喳、是、喏”改成“詩、詞、歌、賦”,那才是真正光宗耀祖呢。

經卿倒也沒有辜負祖父對他的期望,不但外表生得眉清目秀,聰穎過人,但凡教給他的詩書,過目成誦,出口成章。別說大商家子弟比不過,就是王孫貴族,官宦之家的少爺公子,也難於超出他。蘇州的李玥,金陵的曹霑,雖然早就名聲在外,但湯興是想也不敢去想的。盡管盡全力望孫成龍,但要超出東家小姐、公子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不過,經卿對這兩位神童才女,卻早有耳聞,免不了動心,想到神會不如親會呢。

經卿從小愛看戲,湯興也變著方兒滿足孫兒的喜好。

蘇州演戲,隻有在大廟和官邸中,才有戲台。一般館閣宅第,還是在氍毹氈上搬演。節日酬神奉獻,或者豪宴助興,需要優伶侑酒,大都借虎丘山塘演出。在船上,一邊飲宴,一邊觀劇。那船名叫“卷梢”。來看戲的,得另外花錢,雇上“沙飛”、“牛舌”船名。等船,載著看客,來到大船旁觀劇。還有一種瓜皮艇子,來回渡客,名叫“蕩河船”。搖船的多半是經年在水上的船娘,也有髻發覆額的少女。要是遇到壞天氣,風雨驟至,或者,戲唱得不稱人意,岸上看白戲的,就亂起哄、鬧場,甚至把瓦塊磚頭,往優伶身上亂擲。這時,船身簸蕩,酒幌搖落,生怕“卷梢”翻覆,出了事故把人溺死,便隻好停戲罷演。加之,看戲的,胃口不一,有喜歡文的,有喜歡武的,有喜歡胡調打鬧的……眾口難調。所以,優伶獻場,也都是應景戲。要點戲,就得出賞銀。這時,領班的,便用大紅紙寫出:某某大人、某某老爺恩賞某某獻演什麼劇目。隻有這樣,秩序才會好一些兒……。

湯興帶著經卿去看戲時,戲班的好角兒要演雅戲,怕人拆台,便事先請湯家出錢點戲,以便壓場。湯興為了使孫子喜歡,便出大錢,點好戲、點名角兒獻演。因此,經卿自幼隨著湯興聽了許多名曲,看了許多好戲,熟悉一些名優。

近些年來,南方的戲班,紛紛流到北京來。北京的戲園子,也就多起來了。最有名的,還要數著前門外幾家。本來,有人邀李鼎擔個名分,要在城南辦一個能演宮廷戲的大舞台,也仿圓明園的戲台一樣,舞台可以轉動,台下可以噴水、吐火,台上可以降雨、出雲、閃電、雷鳴,仙女可以在空中飛舞……

李鼎向來樂於此行。原來已經答應王府太監合開大舞台。自從家遭巨變,雖然他身無官職,得以脫了幹係。但是,如果不加收斂,惹起流言,有人再向皇帝老子耳朵底下吹口冷風,那就有好瞧的了。因此,在和脂硯商量下,親自送父親去三海關,躲過這一陣子再說。

京城的風氣,凡是男女名伶,都得拜“幹老兒”。巴結上王公巨宦,便是有造化。這風氣,由於京官外放,帶到外地,也像雞瘟一般,立刻傳遍四方,難以收拾。

皇上察覺,頗為震怒。降諭嚴禁王大臣和封疆大吏,家養戲班。結果,有些年老藝人,或過去領過班的,就自拴戲箱,養了一些俊俏孩兒,有的一色男孩兒,有的一些女孩兒,也有男女同科的,自做班主、自立門戶,使孩兒們從小坐科學戲。遇到喜慶婚喪,專出堂會,爭奇鬥豔,不一而足。

皇上嚴旨,未曾說到商人頭上。因而一些殷商巨賈,見機行事,把些班兒、角兒,搜掠過來。一可逢迎權貴,二可自噓多資,三可提高身價,遮蓋些兒銅臭氣味兒;四可借機拉攏一些落拓文人,或編戲文,或作小曲、小令,附庸風雅,風俗為之一變。致使原來看不起商人的知名角兒,也都退了一大步,倒轉來投向豪商巨富,落個實惠。

湯經卿隨著祖父居住北京,北京大班名角都在戲園子裏演唱,他看戲的機會自然不少。但是,不論北京戲院子裏一些名角唱得多麼好,他還是想念虎丘山塘“卷梢”上的那些小戲子,不免有些鬱鬱不樂。湯興得知,不惜重金,竟然將蘇州戲班接到北京家中豢養起來。遇有貌美女孩兒,還買到家中,請名師作科,這樣,湯經卿才覺稱心了。

一天,湯經卿去書房,見老師尚未到,便踱了出來。忽然聽到一聲清唱,不由站住,凝神細聽,原來是後花園那班蘇州小戲子在吊嗓子。再聽下去,覺著這副嗓子似乎沒有聽到過。便循著聲音往後花園走去。邊走邊聽,越聽越覺甜美圓潤。走進花園門,便知聲音從假山後傳出。湯經卿輕輕繞到假山旁,見一女孩兒,穿著蜜色鑲黑邊的灑花綢衣褲,立在樹下,一手扶樹,一手放在胸前,試唱著練嗓子,長發鬆挽著,垂在背後。

湯經卿對著背影,打量了一下:這姑娘是誰呢?蘇州班小戲子,他是常看她們練功說戲的,這姑娘怎麼從未見過呢?……於是輕輕咳了一下。沒想到這咳聲,似炸雷一般,驚動了姑娘。姑娘回過身來,雙手緊握胸前,驚詫地看著他。

湯經卿從未見過這等美貌,也驚呆了。半晌,才輕聲道:

“姑娘受驚了!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是循聲而來,不知是姑娘在這裏,但不知姑娘是……”

姑娘驚魂稍定,不禁低下頭來,輕輕移動身子,要走了。

這時,一位身材修長的女子,快步走了過來,說道:“阿青少爺今兒怎麼沒在書房念書,到後花園來耍了?”

湯經卿忙施禮道:“方才老師沒有來,我聽到後麵有人練唱,便走過來了。柔娘姐姐,這是哪一位姑娘?我怎麼從未見過呢?”

柔娘略一沉吟道:“這個呣,她是雲柔姑娘。是老爺從蘇州買回來的。我們十柔班,不是還缺人嗎?”說罷,對雲柔道:

“姑娘,練了一會子,也就行了。快回屋去吧!”

柔娘也不和湯經卿作禮,便牽扶著雲柔姑娘往花園後麵那一排北房走去了。

忽地一聲貓叫,一隻圓圓的暹邏貓,從樹根旁花叢中竄了出來,跟在雲柔姑娘腳後,也走了。

湯經卿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樹叢後麵,一直都挪不動步子。心裏想:我怎麼沒聽爺爺說起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