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齊聲說好。
扶倩便繞著圈兒,在每位杯中注滿酒,從跟她來的姑娘手中,取過鼓和花,向大家告了罪,這才到曹霑旁邊入座。那兩位姑娘便立在扶倩身後,聽她發號施令行事。
扶倩順手將花兒交給曹霑,便嗵、嗵兩聲,打起鼓點來。
曹霑急忙隨著鼓點,將花傳了下去。
扶倩打鼓,特別花哨,一會兒如雨撒秋荷,一會兒如露滴芭蕉。花已傳過兩遍,還不見停下。
闞德隻顧看著扶倩,下巴都耷拉下來了。沒提防,花傳到他手裏,鼓聲便停了。闞德接著花,慌了神,連忙收攏下巴,幹咳了兩聲,結結巴巴喊道:
“燒餅、果子、饊子、脆麻花兒……!”
扶倩等他說出一句古詩來。隻見他腦門兒直出汗,半晌,才聽他說道:
“夢覺高唐雲雨散。”
扶倩用手背捂著嘴笑道:“這‘散’字不是那‘饊子’,罰酒!”
曹霑笑道:“真荒唐,分明是赴德麟的鼓兒詞,豈可濫竽充數?應該加倍罰。”
福彭拿起杯子便要灌他。
扶倩這才又含笑擊鼓。鼓點轉急,戛然而止。花兒正傳到曹霑手上。
曹霑對叫賣聲是外行。但他想到北京叫賣聲特多,隨便喊一個,有何難處?可是,事到臨頭,反而有些發懵了。猛然看見手中紅花,便像得救了一般,吆喝道:
“賣絨花啦!紅絨花兒……”
扶倩側臉看著他笑道:“賣絨花兒的,都用‘驚閨’“驚閨”,與貨郎鼓同類的物件。來喚人,沒有沿街叫賣的。這不算數。”
曹霑馬上改口喊道:
“豐台來的,賣柳毛狗兒,毛毛狗兒柳毛狗兒,即柳樹的嫩枝兒,買回插瓶。……”
扶倩更笑道:“拿柳條兒吹個響兒還可聽,用它來蒙混令官可不行。”
曹霑忙又改口,喊道:
“有舊衣裳的,我買……!”
大家聽了不覺一愣。沒想到他會叫出這麼個叫花子的叫賣聲來。但轉而一想,這前海、後海一帶,差不多每天都聽慣了的,倒也不足為奇。隻聽曹霑接著又念出一句唐詩道:
“寒夜處處剪刀催。”
扶倩暗暗佩服曹霑,但表麵卻一本正經道:“爺改了三次叫賣聲可不行,得門前自飲一杯。”
白俊生道:“這叫賣聲特俗,可詩又特雅,搭配巧妙,出人意表,不罰也罷。”
扶倩哪裏聽得進去這話,便用自家的那杯酒,來灌曹霑。曹霑隻得飲了。
扶倩又要出新鼓點來。大家似心懷小鹿一般,對這位令官,未免懼怕三分起來。唯獨福彭神色自若,毫無懼意,眼睛隻管跟著紅花溜過來。沒想到從曹霑、鄭雙卿,傳到自己手中時,鼓聲便不響了。
福彭對叫賣聲倒不陌生,立即喊出:
“硬麵餑餑……”
他那大粗嗓子,引得眾人不由哄笑起來。
福彭得意間,可全然沒有想到古詩詞裏麵,和硬麵餑餑能掛上鉤的可不算多。一時接不下去,便愣住了。
曹霑忙向右邊鄭雙卿耳邊低語一句,鄭雙卿立即轉臉低聲提示福彭。福彭忙大聲道:
“鞭石仙人從此過。”
扶倩故意裝著沒看見,不慌不忙問道:“出自那位大詩人手筆?”
曹霑來不及傳話,輕聲道:
“薩都剌!”
福彭便順口學道:
“古押?”
眾人哄堂大笑。福彭想了一下,定是薩都剌,便硬著頭皮道:
“元代大詩人薩都剌的手筆。”
扶倩也忍不住笑道:“這餑餑也夠硬的了。要打,至少也得請尉遲恭來打才行。不過,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是打在子孫餑餑上麵,一鞭子下去,和尉遲恭打了照麵,豈不白糊糊一片了嗎?”
曹霑道:“這黑白對照得好!”
白俊生道:“當年秦始皇就是把石頭趕下海的。魏王還寫過《碣石篇》呢。”
闞德道:“沒想到,元代又出來個鞭石仙人,為何大詩家喜歡和石頭打交道呢?石頭,石頭,顧名思義,是一點兒靈氣也沒有的呀!”
曹霑微笑道:“常言道,石不能言己可人,怎能說石頭沒有靈氣呢?”
齊慎修道:“石要能言,豈不更可人嗎?”
曹霑聽了,便不再言語了。
扶倩鼓聲猛然間又響了起來。眾人連忙坐好,將花往下傳。傳到王寶珊麵前時,隻見他伸出蘭花手,剛剛接過,鼓聲便輕輕停了下來。
王寶珊吃了一驚,隨即莞爾一笑,顫聲喊了起來:
“涼粉兒……清心敗火……”
喊完便念了一句唐詩道:
“吹麵不寒楊柳風。”
福彭叫道:“吹麵不寒楊柳風,這和涼粉有什麼瓜葛?”
王寶珊不慌不忙,細聲道:“臉蛋兒是粉的呣。”
韻華幫腔道:“有理,有理!不是六郎麵似花,倒是花似六郎麵。”
福彭道:“不行!風什麼人都吹,吹到張順臉上還說得過去,吹到李逵臉上又如何?……”
王寶珊瞟了福彭一眼道:“那我再念一句:‘才有梅花便不同。’”
齊慎修叫道:“梅花多是白的、紅的,還有綠的,隻有桃花、荷花才有粉的。這句也不行。令官兒,還是先罰他酒,再讓他說。”
王寶珊忙搶說一句道:
“人麵不知何處去。”
韻華道:“這‘人麵’倒含個‘粉’字,可‘涼’字似乎落空了。”
王寶珊立起來分辯道:“哪兒落空哪?那人不在,今年來的人兒,心可不都涼了……?”說罷,一扭身子坐下了。
曹霑歎道:“巧思,巧思!”
闞德要不是隔著人,簡直要過去摟著王寶珊了。他像饞貓似的哼道:“哎喲,我的珊珊,這回可讓你過了關囉。你這象牙筷子挑涼粉兒哆哩哆嗦的聲音,比吃了涼粉兒還讓人舒坦呢……”
福彭大聲道:“這會兒沒灌你,你自己倒先醉了。”
韻華對闞德道:“你這副音容,就夠瞧老半天的了。令官兒,罰他的酒!”
扶倩繃著臉道:“這就要看諸位爺台的麵子了。”
王寶珊急忙攬過來道:“言重了,言重了!聽令不如從令,我喝,我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扶倩微微一笑,又慢慢敲起鼓來。
花兒隨著鼓點兒,已經傳了一圈,正當眾人奇怪為何還未停時,鼓聲忽然住了,花兒正在韻華手裏。
韻華急忙往下家齊慎修懷裏揣。
齊慎修笑看扶倩,卻一聲不響。
扶倩道:“再揣,就要罰雙份了。”
韻華忙將手縮回道:“我喊,我喊!”低頭想了一下,喊道:
“豆汁多給……!”
鄭雙卿忙用手扇著道:“酸還沒說完呢,倒真的來了!”
眾人笑將起來,韻華裝作沒聽見,拿腔拿調念道:
“百般紅紫鬥芳菲。”
扶倩嗔道:“小五爺,您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打馬虎眼是過不去的,這裏沒有卷簾格,請先自罰一杯,再講。”
韻華隻得紅臉自飲一杯,接著又說出一句:
“豆蔻枝頭花正肥。”
扶倩幾乎笑出聲來道:“謅小調濫竽充數也不行,何況還牛頭不對馬嘴呢?得念出正經八百大詩家的詩,才能交代過去!”
曹霑對韻華擠眼道:“現成的,小五爺,你排行第幾呀?”
韻華聽了,便知是提醒自己往五言詩上想,隨即道:
“春來發幾枝。”
扶情笑道:“這是用眼睛擠出來的。請兩位爺對飲一杯,我也奉陪一杯,如何?”
大家都佩服這令官真厲害,起哄道:“我們大家都奉陪一杯,為令官打個照杯!”
扶倩忙賠笑道:“恕我隻知‘罰依金穀酒數’“罰依金穀酒數”,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的一句。,不知禮數。請眾位爺海涵。我情願自罰一杯!”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大家又都一哄而起,紛紛幹杯。扶倩眼疾手快,斟酒時,將曹霑的滿杯,用袖子一拂,杯倒酒灑。闞德看見,叫起來道:
“快滿上,快滿上!方才那杯是敬酒,如今這杯是罰酒。快滿上,曹霑兄不喝是不行的!”
扶倩隻得又為曹霑將酒滿上。她眼尖,看到曹霑袖筒裏有一塊白絹子,便知道必是家中丫鬟事先放進去,防備席間灌酒用的,不禁暗暗點頭。
她正想著,忽聽闞德沙嗓子叫道:“酒令雖說大過軍令,王法可是不講徇情的。”
扶倩微微一笑道:“無的放矢,還不趕快自飲一杯!”
闞德分辯道:“眾人都親眼看見的,你護著曹霑,怕他喝醉。難道隻怕他喝醉,偏不怕我們喝醉?”
扶倩撇嘴道:“您德爺已經喝醉了。不看您德爺醉話連篇,我這令官還是要罰呢!”
闞德看到在座的隻是笑,沒一個幫他說話的,隻得泄氣道:“好!好!我再飲一杯!”
扶倩看他飲完,便又打起鼓來。
曹霑道:“請示令官,咱們換個令吧?行不行?”
扶倩微笑道:“這由不得爺做主,亂了令,先罰一杯再說。”
闞德高興得大叫:“好!好!令官真是執法如山!”
眾人又都哄鬧起來……